阿富的贞操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午后,就是官厅发布下列布告的那一天午后发生的事:“明日拂晓,官军进剿东睿山彰义队匪徒,凡上野地区一带居民,应立即紧急迁离。”下谷町二丁目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迁离的空屋里,厨房神坛前,有一只大花猫,正在静静地打盹。

屋子里关上了门窗,当然在午后也是黑魆魆的。完全没有人声,望不见的屋顶上,下着一阵阵急雨,有时又下到远处去了。雨声一大,那猫儿便睁大了琥珀似的圆眼睛,在这个连炉灶在哪儿也看不见的黑厨房里,发出绿幽幽的磷光。猫儿知道雨声之外没别的动静,便又一动不动地眯缝起了眼睛。

这样反复了几次,猫终于睡着了,再也不睁开眼来。但雨声还是一阵急一阵缓。八点,八点半——时间在雨声中移到日暮去了。

可是在将近七点时,猫又忽然惊慌地睁开眼来,同时将耳朵竖起来。那时雨声比刚才小多了,街上有轿杠来往的声音——此外并无别的响动。可是在几秒钟的沉静后,黑暗的厨房里透进一道光亮,安在狭小板间中的炉灶,没有盖子的水缸的反光,供神的松枝和拉天窗的绳子——都一一地可以瞧见了。猫儿不安起来,瞅瞅门口明亮的下水口,马上将肥大的身子站了起来。

这时候,下水口的门从外边推开来了——不,不但门推开,连半腰高的围屏也打开了,是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乞儿。他把包着烂头巾的脑袋先探进来,侧耳打量了一会儿这空屋内的动静,知道里面没人,便轻轻溜进厨房,弄湿了地上的新席子。猫儿竖起的耳朵放下来,往后退了两步。但乞儿并不惊慌,随手关上身后的围屏,慢慢摘掉头巾,显出满脸的毛胡子,中间还贴着两三个膏药,眼睛鼻子很脏,却还是一张平常脸孔。

“大花,大花!”

乞儿捋去头发上的水珠,又抹抹脸上的水,小声叫了猫的名字。猫儿可能听声音是熟悉的,伏倒了的耳朵又竖起来,却仍站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神气注视着乞儿的脸。乞儿把卷在身上的席子解开,露出两条连肉也看不见的泥巴腿,对着猫儿打了一个大哈欠。

“大花,你怎么啦?……人都走了,大概把你落下了。”

乞儿独自笑着,伸出大巴掌摸摸猫的脑袋。猫儿正准备逃,可是没逃,反而蹲下来了,渐渐地又眯缝了眼睛。乞儿摸猫之后,又从旧布褂怀里,掏出亮光光的手枪,在暗淡的光线中开始摆弄。四周带“战争”空气的没有人的空厨房里,进来一个带枪的乞儿……这确实有点像小说。可是冷眼旁观的猫儿,却仍然弓起了背,好似懂得全部秘密,满不在乎地蹲着。

“大花啊,一到明天,这一带就变成枪林弹雨啰。中一颗流弹就没有命了,你可得当心呢,不管外边怎样闹,躲在屋顶下千万别出去呀。”

乞儿摆弄着手枪,继续同猫儿说话:

“咱俩是老朋友了,今天分了手,明天你得受难了。也许我明天也会送命。要是不送命,以后不能同你一起扒拉垃圾堆了,你可以独享了,高兴吧?”

此时又来了一阵急雨,雨云压到屋顶上,屋瓦都蒙在雾气里了。厨房里光线更暗了。乞儿还是埋头摆弄着手枪,然后小心地装上了子弹。

“咱俩分了手,以后你还想念我吗?不会吧,人家说‘猫儿不记三年恩’,你会不会那样……不过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一走……”

乞儿忽然停下口来,他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进来,忙把手枪揣进怀里,同时转过身去。门口的围屏嘎啦一声推开来。乞儿马上提高警惕,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推开围屏进来的人,见到乞儿反而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叫,是一个赤着脚带把大黑伞的年轻女子。她冲动地退出到门外雨地里。然后从开头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通过厨房里微微的光线注视着乞儿的脸。

乞儿也愣了一愣,抬起包在旧褂子里的膝头,盯着对方的脸,神色便不紧张了。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双方的视线便合在了一起。

“哎呀,你不是老新吗?”

她镇定下来,便向乞儿叫了一声。乞儿尴尬地笑笑,连连向她点头:

“对不起,雨太大了,进来躲躲雨……可不是乘没人在家来偷东西的。”

“吓我一大跳,你这家伙……不偷东西也不能乱闯呀!”

她甩掉雨伞上的水,又气呼呼地说了:

“快出来,我要进屋啦。”

“好,我走我走,你叫我走我就走,阿姐,你还没有撤退吗?”

“撤退了,可是……这你不用管。”

“可能落了东西吧……哎哟,进来呀,你站在那儿还要淋雨哩。”

她还在生气,不回答乞儿的话,便在门口板间坐下来,把两只泥脚伸进下水口,用勺子舀水洗起脚来。乞儿仍安然盘着膝头,擦擦毛胡脸,看着女子的行动。她是一位肤色微黑、鼻梁边有几点雀斑的乡下姑娘,穿的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里系一条小仓带。大大的眼睛,周正的鼻梁,眉目灵巧,肌肉结实,看去叫人联想起新鲜的桃梨,很漂亮。

“风声那么紧,你还往回跑,落了什么宝贝啦,落了什么了?嗨嗨,阿姐……阿富姐。”

老新又问了。

“你管这个干吗?快走吧。”

阿富生气地说,又想了一想,抬头看看老新,认真地问:

“老新,你见我家的大花没有?”

“大花?大花刚才还在这里……哎哟,跑到哪里去了?”

乞儿向四边一望,这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橱架上擂钵和铁锅中间,又在打盹了。老新和阿富同时发现了这猫儿。阿富便把水勺子放下,急忙从板间站起,不理身边的老新,高兴地笑着,咪呜咪呜唤起架上的猫来。

老新不看架上的猫,却惊奇地把眼光移向阿富。

“猫吗?阿姐你说落下了东西,原来就是猫吗?”

“是猫怎么啦……大花,大花,快下来呀!”

老新呵呵地笑了。在雨声中,这笑声显得特别难听。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

“笑什么?老板娘发觉落下了大花,怕它被人打死,急得直哭,差一点发疯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呀!”

“好好,我不笑了。”

可是,他还笑着,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

“我不笑了,好,你想想。明天这儿就开火,不过是只猫……你想,这还不可笑吗?本店这位老板娘太不懂事,太不通气,即使要找猫,也不该……”

“你少胡扯!我不愿听人讲老板娘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