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卡波妮系上了她那条浆洗得再硬挺不过的围裙,手上托着一盘水果奶油布丁,用后背顶住弹簧门,轻轻推开,随即旋身而入。她托举着满满一大盘美味点心,动作还能如此轻盈、优雅,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猜亚历山德拉姑姑也和我一样,所以才让卡波妮给大家上点心。

八月到了尾声,九月的脚步已经近了。迪尔明天就要回默里迪恩,今天他和杰姆去了巴克湾。杰姆发现居然没人教过迪尔游泳,惊奇之余还很有些愤怒,他觉得这项技艺跟走路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已经在那条小河里泡了两个下午,号称要一丝不挂地游泳,所以我不能去,这样一来,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和卡波妮或者莫迪小姐一起打发时光。

今天,亚历山德拉姑姑和她的传道会在我们家继续为信仰和原则而战斗。我在厨房里听见梅里威瑟太太在客厅里做报告,大谈非洲摩那人肮脏、混乱的生活,就像是专门讲给我听的:他们家里的女人不管是要生孩子还是有别的状况,都会被丢在外面的茅舍里;他们没有家庭观念,甚至还会强迫十三岁的孩子接受严酷的考验——我知道,没有家庭观念是最让姑姑痛心和苦恼的;他们身上长满了印度痘注,还爬满了螟蛉;他们把树皮放进嘴里大嚼一气,吐进一口公用锅里,然后大家一起喝锅里的汁液,直到喝得烂醉如泥。

等聚会告一段落,女士们紧接着就要开始享用茶点。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进餐厅,还是待在外面。亚历山德拉姑姑让我跟她们一起吃点心,还说我不必参加她们的正式聚会,那会让我感到很无聊。当时我穿着粉红色的礼拜服,里面加了衬裙,还特地穿上了鞋子。我心里暗想,如果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洒在礼服上,卡波妮就得再洗一次,好让我明天穿上去教堂。她今天已经够忙的了,于是我决定留在外面。

“卡波妮,我可以帮你干点儿什么吗?”我问。这时候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卡波妮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你就乖乖待在那个角落里,像只小老鼠一样安安静静就好了。”她说,“等我回来,你可以帮我装盘。”

她刚一推开门,女士们的轻声细语顿时放大了好多倍: “哎呀,亚历山德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棒的奶油水果布丁……太可爱了……我就做不出这么好的面皮,从来没有过……谁会想到做这么小巧的悬钩子果蛋挞……卡波妮?……谁能想得到啊……你听说了吗,牧师太太又有了……没听说?这是真的,另一个还不会走路呢……”

听到她们渐渐归于安静,我就知道她们面前都摆上了茶点。卡波妮回到厨房,把我母亲留下的那只沉甸甸的银壶放在了托盘上。“这个咖啡壶可是个稀罕物件,”她自言自语道,“现在都没人做这个了。”

“我可以帮你端进去吗?”

“你只要小心点儿,别失手掉到地上就行。把咖啡壶放在亚历山德拉小姐那头的桌子上,和杯子之类的摆放在一起,她会给大家倒茶。”

我学着卡波妮的样子,试着用后背去顶门,可那扇门纹丝不动。卡波妮咧嘴一笑,帮我撑开了门。“小心点儿啊,托盘重得很。你只要不看,壶就不会洒。”

等我顺利走完了那段路程,亚历山德拉姑姑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琼· 露易丝,和我们一起待会儿吧。”她说。这也是她对我进行淑女教育的一部分内容。

按照她们的规矩,每个轮流坐庄的女主人都要把左邻右舍请到家里吃茶点——不管她们属于浸信会教派还是长老会教派,所以雷切尔小姐、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妮小姐都是座上客。雷切尔小姐一脸严肃,就像个法官。我颇有点儿紧张,于是就坐在了莫迪小姐旁边,心里还直纳闷:这些女士不过就是到街对面串个门而已,干吗还要戴上帽子呢?和一群女士坐在一起,总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恨不得赶紧溜之大吉,可这种感觉正是亚历山德拉姑姑所谓的“被宠坏了”的表现。

女士们身穿布料轻薄、颜色柔和的印花裙,看上去很凉爽。她们大多数人脸上都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底,没抹胭脂,嘴上涂的是清一色的“坦吉天然”注唇膏,“库泰克斯天然”注指甲油在指尖闪闪发亮——不过,有个别几位年轻女士用的是玫瑰牌指甲油。屋子里香气袭人,如同天国。我一声不响地坐着,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免得这两只手不安分。我等着有人跟我 搭话。

莫迪小姐嘴里的假牙架金光一闪。“琼· 露易丝小姐,你穿得很正式嘛。”她说,“你的裤子哪儿去了?”

“在裙子底下。”

我没想逗乐子,可女士们爆出了一阵大笑。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颊热得发烫。不过莫迪小姐低头看着我,神情很庄重。她从来不笑话我,除非我是故意搞笑。

众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斯蒂芬妮小姐冲我喊道: “琼· 露易丝,你长大了想当什么?律师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过呢……”我回答说,一时间很感激斯蒂芬妮小姐好心转移了话题。匆忙之间,我开始选择自己的职业——护士?飞行员?“怎么说呢……”

“照直说啊,我还以为你想当个律师,你不是已经开始上法庭了吗?”

女士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个斯蒂芬妮真会出招儿。”有人评价道。斯蒂芬妮小姐受到了鼓舞,愈发穷追不舍: “你长大了不想当律师吗?”

莫迪小姐碰了碰我的手,于是我尽量用温和的口气回答: “不想,我只想当个淑女。”

斯蒂芬妮小姐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断定我没有无礼顶撞的意图,这才心满意足地说: “你呀,多穿穿裙子,离淑女就不远了。”

莫迪小姐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就什么话都没说。有这只手给我温暖已经足够了。

梅里威瑟太太坐在我左边,我觉得出于礼貌应该和她说几句话。梅里威瑟太太的教名是“恩典”注,她的丈夫梅里威瑟先生是个被迫皈依的循道宗教徒,有着十分虔诚的信仰,每当他唱到“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拯救我这可怜的人……”,显然并没有掺杂个人情感。不过,在梅科姆,人们普遍认为,是梅里威瑟太太促使他戒除酒瘾,变成了一个还算有用的公民。毫无疑问,梅里威瑟太太算是梅科姆最虔敬的女士了。我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让她感兴趣的话题。“你们今天下午在讨论什么?”我问。

“哦,孩子,是关于那些可怜的摩那人。”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来我根本没必要再问什么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