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3/5页)

那座房子早在杰姆和我出生之前就笼罩着一层阴影。尽管拉德利一家人在镇子里的任何地方都被人们欣然接纳,但他们却选择离群索居,这在梅科姆镇是个不可原谅的怪癖。他们不去教堂——这是梅科姆镇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他们却选择在家里做礼拜;拉德利太太在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串门去邻居家喝咖啡,当然也从来没有加入过布道会。拉德利先生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出门到镇上去,并在十二点钟准时返回,有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邻居们猜测里面装的是食品杂货。我从来不知道拉德利先生从事什么行当——杰姆说他的工作是“买棉花”,这是“什么也不干”的委婉说法,不过,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拉德利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一直生活在这里。

拉德利家在星期天总是门窗紧闭,这又和梅科姆镇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关门闭户意味着家里有人生病或者天气寒冷。每个星期天下午,大家照例会像模像样地走亲访友:女士们穿上紧身胸衣,男人们套上大衣,孩子们也穿上了鞋。然而,拉德利家的邻居们从来没有在星期天下午走上他们家门前的台阶,招呼一声“嗨”。拉德利家的房子没有纱门。他们以前有没有装过纱门?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阿迪克斯;阿迪克斯说有过,但那是在我出生之前。

据街坊邻居们传说,拉德利家的小儿子十几岁的时候结识了从老塞勒姆来的坎宁安家的几个人。坎宁安家住在梅科姆县北部,是个庞大而混乱的家族。小拉德利和这伙人一起厮混,在梅科姆镇的人眼里,他们是本地最接近团伙的一伙人。虽然他们也没做什么,却足以让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而且还被三位教士公开警告过。他们在理发店周围晃来晃去,星期天乘公交车去阿伯茨维尔看电影,到县里的河边赌场和露珠旅馆钓鱼营参加舞会,甚至还品尝藏在树桩洞里的私酿威士忌。梅科姆镇上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告诉拉德利先生,说他的儿子正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一天晚上,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这群不良少年驾着一辆借来的蹩脚汽车,绕着镇中心广场倒着车兜圈子。梅科姆镇的老治安员康纳先生试图抓住他们,他们不光拒捕,还把康纳先生锁进了县政府大楼的配房里。镇上的人认定必须采取措施了;康纳先生说,他认得出这帮人中的每一个,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于是这帮少年被带上未成年人法庭,被指控行为不检、扰乱治安、人身攻击和伤害,以及在女性面前使用粗鲁污秽的语言。法官向康纳先生询问最后一条从何而来,康纳先生回答说,他们的叫骂声太大了,他确信会传到梅科姆镇每一位女士的耳朵里。法官决定把这些不良少年送到州立工读学校去。有时候,人们把孩子送到工读学校只是为了给他们提供食物和体面的住处——那地方不是监狱,也没什么丢脸的。但拉德利先生不这样认为。他向法官保证,如果释放了阿瑟,他会负责监管,不让阿瑟再惹任何麻烦。法官知道拉德利先生说到做到,便很乐意地照办了。

另外几个少年去了工读学校,接受了本州最好的中学教育,其中一个还靠勤工俭学从奥本大学的工程学院毕业了。拉德利家从那时起便大门紧闭,不管是在平时还是星期天;他家的男孩则从那以后踪影全无,一连十五年没露面。

不过,突然有一天,就在杰姆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人们开始谈论怪人拉德利,还有几个人亲眼看见过,可惜杰姆没赶上。他说阿迪克斯从不怎么提起拉德利家的情况,每次他问起来,阿迪克斯唯一的回答就是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儿,让拉德利家的人管好他们的事儿,这是他们应有的权利。可是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杰姆说阿迪克斯连连摇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杰姆的大部分信息是从斯蒂芬妮· 克劳福德小姐口里听来的——她是街坊邻居里有名的长舌妇,声称自己知道事情的全部。据斯蒂芬妮小姐说,当时那个怪人正坐在客厅里,从《梅科姆论坛》报上剪下一篇篇文章,好贴在自己的剪贴簿里。这时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拉德利先生从怪人身边经过时,怪人竟然一剪刀捅进他父亲腿里,然后又拔出来,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继续剪报纸。

拉德利太太尖叫着跑到街上,扯着嗓子大喊,说阿瑟要把他们全都杀了。可是等警长赶到的时候,却看到怪人还坐在客厅里,仍然在剪《梅科姆论坛》报。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斯蒂芬妮小姐说,当时有人建议把怪人送到塔斯卡卢萨注去疗养一段时间,老拉德利先生则表示他们家里的人谁也不会进精神病院。怪人并没有癫狂,他只是有时候紧张过度罢了。拉德利先生勉强做了让步,说可以把怪人关起来,但还是坚持不让他们对怪人进行任何起诉,因为他不是罪犯。警长不忍心把他和黑人一起关在监狱里,于是怪人就被关进了县政府大楼的地下室。

怪人从地下室搬回家里的情景,在杰姆的记忆里也是一片模糊。斯蒂芬妮小姐说,镇议会的一些人告诉拉德利先生,如果他不把怪人弄回家,让他继续待在潮湿发霉的地下室,他就会死掉。再说,县政府也不能永远这么乐善好施。

没人知道拉德利先生用了什么恐吓手段,让怪人从不露面。杰姆的猜测是,拉德利先生大部分时间用锁链把他拴在床上。阿迪克斯说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要把一个人变成幽灵有的是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看见拉德利太太偶尔打开前门,走到门廊边上,给她种的几株美人蕉浇水。不过,我和杰姆每天都会看见拉德利先生往返于镇上。他是个瘦削的男人,皮肤粗糙,眼睛颜色黯淡,几乎透不出一丝光彩;他的颧骨很高,嘴巴宽大,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斯蒂芬妮小姐说,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把上帝的话语当作自己的唯一准则。我们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拉德利先生的姿势一贯是笔管条直的。

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每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就垂下脑袋,眼睛看着地面说: “早上好,先生。”他总是咳嗽一声,算是做了应答。拉德利先生的大儿子住在彭萨科拉注,每逢圣诞节才回趟家,是我们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几个进出过他家大门的人中的一个。人们说,从拉德利先生把阿瑟带回家的那天起,这座房子就没有一丝生气了。

但是有一天,阿迪克斯突然警告我们,如果我们胆敢在院子里发出一点儿吵闹声,他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他还让卡波妮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负责监督我们。原因在于,拉德利先生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