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5页)

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来没有痛失母爱的感觉。她姓格雷厄姆,来自蒙哥马利;阿迪克斯是在第一次当选州议员时遇见她的。那时候他已人到中年,她比他小十五岁。杰姆是他们结婚头一年的爱情结晶,四年之后我出生了,又过了两年,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人世。有人说这是他们家族的遗传。我并不想念母亲,但我觉得杰姆很想念她。他清楚地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有时候我们正一起做游戏,他会长叹一声,走到车库后面自己一个人玩。每当碰到这种时候,我就知道最好别去打扰他。

在我快满六岁、杰姆快十岁那年,我们的夏日活动地带,也就是卡波妮的呼喊声能传到我们耳朵里的范围,是向北经过两户人家到杜博斯太太的房子,向南数三户到拉德利家的宅院。我们从来没有产生过跨越这条界线的念头,因为拉德利家住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单是听人说起他的样子就足以让我们一连老实好几天,杜博斯太太则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恶魔。

就是在那个夏天,迪尔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有一天,我们一大早就来到后院,正要开始游戏,忽然听见隔壁雷切尔· 哈弗福特小姐家的甘蓝菜畦里有响动。我们走到铁丝篱笆边上,看是不是有只小狗——因为雷切尔小姐家的捕鼠梗犬快要生了,结果我们却发现有个人正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他坐在地上,看上去比甘蓝高不了多少。我们盯着他,一言不发,直到他先开口打招呼:

“嘿。”

“嘿,你好。”杰姆的语气很亲切。

“我叫查尔斯· 贝克· 哈里斯。”他说,“我能认字。”

“那又怎样?”我反问道。

“我只是觉得你们要是知道我能认字会很高兴。你们如果需要念什么的话,我可以帮忙……”

“你多大了?”杰姆问,“四岁半?”

“快七岁了。”

“噢,怪不得,”杰姆说着,拇指朝我一挑,“那边是斯库特,她一生下来就能认字,她还没上学呢。你都快七岁了,看起来真是个小不点儿。”

“我个子小,可是岁数大。”他说。

杰姆把额前的头发撩开,又仔细看了看他。“你干吗不过来玩呢,查尔斯· 贝克· 哈里斯?”他又加上一句,“天哪,多滑稽的名字!”

“还没你的名字可笑呢。雷切尔姨妈说,你的名字叫杰瑞米· 阿迪克斯· 芬奇。”

杰姆绷起了脸。“我个子够大,配得上这名字。你的名字比你人还长呢,我敢说能比你长出一英尺。”

“大家都叫我迪尔。”迪尔说着,费劲儿地从篱笆下面钻了过来。

“从上面爬过来比从底下钻省事儿,”我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听迪尔说,他家住在密西西比州的默里迪恩市,这回是来姨妈雷切尔小姐家过暑假,以后他每年夏天都会待在梅科姆。他们家原来也是梅科姆县人,妈妈在默里迪恩给一个摄影师工作,曾经把他的照片送去参加一个“漂亮宝贝”比赛,还赢得了五元钱奖金呢。她把钱给了迪尔,结果迪尔拿去看了二十场电影。

“我们这儿没有电影可看,除了有时候县政府大楼里会放一些关于耶稣的片子,”杰姆说,“你看过什么好片子吗?”

迪尔说他看过《德拉库拉》,这一显摆顿时让杰姆对他刮目相看。“给我们讲讲吧。”他说。

迪尔是个新鲜人物。他穿着蓝色亚麻短裤,扣子一直扣到衬衫上;他头发雪白,像鸭绒一样毛茸茸地贴在脑袋上;他比我大一岁,却比我矮一大截。他一讲起古老的吸血鬼故事,一双蓝眼睛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他有时候会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还习惯性地伸手去拽额头中间那一撮竖起来的头发。

迪尔最后讲到德拉库拉化为尘埃的时候,杰姆说这电影听起来比书里写的还精彩,我则追问迪尔他爸爸在哪儿: “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提到他呀?”

“我没有爸爸。”

“他死了吗?”

“不是……”

“要是他没死,那你就有爸爸,对吧?”

迪尔脸红了,杰姆让我打住话头,显然,迪尔已经通过了他的审查并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伙伴。从此以后,我们的夏天是在自得其乐的例行活动中度过的。这些例行活动包括:整修建在后院那两棵并生大楝树上的树屋,大呼小叫一阵,然后把我们根据奥利弗· 奥普蒂克注、维克多· 阿普尔顿注和埃德加· 赖斯· 伯勒斯注创作的小说改编的剧本全部上演一遍。这最后一项活动让我们格外庆幸有迪尔入伙,因为原先那些硬塞给我的角色现在都由他来扮演了——像《人猿泰山》里的猿猴、《罗弗小子》里的克拉布特利先生,以及《汤姆· 斯威夫特》中的达蒙先生。我们由此发现,迪尔是个袖珍版的梅林注,脑子里装满了古怪的主意、不可思议的渴望和神乎其神的幻想。

可是,到了八月底,我们的保留剧目因为无数次反复上演而变得平淡无奇了,就是在这时候,迪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把怪人拉德利引出来。

拉德利家的宅子让迪尔着了迷。我们的警告和劝说他全都当成了耳旁风,那座宅子就像月亮吸引海水一样把迪尔深深地吸引住了,不过也只是把他吸引到了拐角的路灯柱那里,离拉德利家的大门还有一段安全距离。他总是站在那儿,抱着那根粗柱子,凝视着,思索着。

从我们家过去一点儿有个急转弯,拉德利家的宅子就在拐角上。我们往南走的话,正对着他家的门廊;人行道从这儿拐了个弯,绕过房子向前延伸。这是一座低矮的房子,曾经一度是白色的,有深深的前廊和绿色的百叶窗,可是现在早已变得晦暗无光,和周围的院子一样灰不溜秋的。被雨水侵蚀的木瓦没精打采地耷拉在门廊的屋檐上方;几棵橡树遮蔽着日头;残留下来的尖桩栅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护卫着前院——这个被叫作“扫院”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清扫过,院子里生长着繁茂的约翰逊草和兔烟草。

房子里住着一个恶毒的幽灵。人们都这么说,可我和杰姆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据说他会在夜里等到月亮落下去的时候溜出来,偷偷往人家的窗户里面窥探。如果谁家种的杜鹃花被寒流冻坏了,那肯定是他往花上吹了口气。梅科姆镇发生的所有小偷小摸之类的勾当,他都摆脱不了干系。有一段时间,一连串病态的夜间犯罪让镇上的居民心惊肉跳:人们家里养的鸡和宠物不断惨遭毒手。虽然作案者疯子艾迪掉进巴克湾里淹死了,但人们仍然盯着拉德利家,不想打消他们最初的怀疑。随便一个黑人,到了晚上从来不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而是横穿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路走一路吹口哨。梅科姆学校的操场连着拉德利家的后院,院里的鸡圈旁边有几棵高大的胡桃树,总有一些果实掉落到学校操场这一边,但那些胡桃散落在地上,孩子们谁也不敢去碰,因为拉德利家的胡桃吃了会死人的。如果有人把棒球打进了拉德利家的院子里,谁也不会想法子拿回来,就当是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