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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生活?”

他回答得很冷静,但眼里闪动着调皮的神色,早料到我会大感意外。

“平淡处世,凡事随和,慈悲为怀,戒除私心,节制性欲。”

“真是高标准!”我说,“为什么要节制性欲?你还年轻,性欲和吃饭一样,都是人最强烈的本能,加以压抑好吗?”

“幸好对我来说,性爱只是寻欢作乐,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根据我的经验,那些印度哲人最有道理的话,莫过于禁欲可以强化精神力量。”

“我原本以为,重点在于拿捏身心需求的平衡。”

“印度人认为,这就是西方人做不到的地方,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发明、工厂、机器和产品,往往想在物质中寻找幸福,但是幸福必须通过精神取得。他们觉得,我们选择的道路是自取灭亡。”

“美国适合实行你说的那些美德吗?”

“为什么不适合?你们欧洲人一点都不了解美国,只因为我们累积了巨大的财富,就以为我们只爱钱。我们一点也不爱钱,有钱必花,无论用途好坏,终究都会把钱花掉。钱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成功的象征。我们是一群全世界最伟大的理想家,但是我认为目前的方向错误,最伟大的理想应该是自我实现。”

“拉里,这个理想确实很崇高。”

“这难道不值得努力去实现吗?”

“但是你想想,你凭一人之力,怎么影响美国这个停不下来、庸庸碌碌、目无法纪又极端个人主义的国家呢?你干脆空手去让密西西比河断流好了。”

“我可以试试看。发明轮子是个人的功劳,发现地心引力也是个人的功劳。有因就有果,光是投石入池,宇宙就不一样了。印度圣人并非过着无用的生活,他们是黑暗里的盏盏明灯,代表着一种理想,可以启迪其他人。普通人可能到不了这种境界,但是懂得予以尊重,这就足以影响下半辈子。如果一个人变得纯洁完善,风骨就会名闻遐迩,追求真理的人自然会接近。如果我照自己的意思过活,也可能影响别人,就算只是投石入池的涟漪,也会引发另一道涟漪,再引发第三道涟漪。说不定有些人觉得我过得幸福又平静,到头来又把所学传给其他人。”

“我可知道自己得对抗什么角色吗?拉里,那些市侩的人早就不再用酷刑打压异己了,现在用的是更恶毒的武器:冷嘲热讽。”

“我这个人脸皮可厚了。”拉里微笑道。

“好吧。你至少还有份收入,真是走运。”

“这的确帮了大忙。要不是靠这些钱,我就没办法任性做想做的事了。但是,我要开始面对现实了,这份收入只会成为负担,我不要了。”

“这是不智之举吧。你如果真要过理想中的生活,全得靠经济独立啊。”

“正好相反,经济独立会让我心目中的生活毫无意义。”

我实在按捺不住,摆出不耐烦的样子。

“印度云游四海的托钵僧也许没问题,可以在树下过夜,而信徒为了结缘,也很乐意施舍食物。但是,美国并不适合露宿街头,我虽然不敢说了解美国,但是我确定有件事美国人都会同意,想吃饭就得工作。可怜的拉里,恐怕你还没有开始,就会被当成流浪汉送到济贫院了。”

他笑了笑。

“我知道,人总得随遇而安。我当然会工作。回美国后,我会设法在修车厂找份工作。我对机械相当在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的话,你不就把力气浪费在粗活上了吗?”

“我喜欢体力劳动啊。每当我书看不下去了,就会做些劳力的工作,这样可以重新打起精神。我记得有一次在读斯宾诺莎的传记,这位哲学家为了煳口,只得从事打磨镜片的工作,传记的作者却很愚蠢,误以为这是苦差事。我敢说,这对于动脑大有帮助。别的不谈,光是暂时不必苦思哲学问题就够了。我只要在洗车或修理化油器,脑袋就完全放空,等到手边工作结束,就有种开心的成就感。当然啦,我不会永远待在修车厂,只是离开美国这么多年,必须花点时间重新熟悉。之后,我会去找个开卡车的工作,这样就可以跑遍全美了。”

“你大概忘了,钱最大的用处就是省时间。人生太短但要做的事太多,所以分秒必争啊。比方说,明明可以坐巴士,却徒步从甲地走到乙地,或者明明可以搭出租车,却偏要坐巴士,不是会浪费很多时间吗?”

拉里微笑以对。

“说得没错,这我倒没想到,但是很好解决,我可以买辆自己的出租车。”

“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打算在纽约定居,因为那里的图书馆最多。我可以过得很节省,毕竟我不介意住在哪里,一天吃一餐也就够了。等我看遍美国各地,应该能省下一笔钱,足够买辆出租车,自己当司机。”

“少来了,拉里,你真是疯了。”

“哪里疯了?我很明理也很务实啊。我自己的车自己开,每天开车时数只要足以支付食宿和车子折旧就行了,其余时间可以从事别的工作。如果真有什么急事,还可以自己开出租车去。”

“但是拉里,出租车和政府公债一样,都是属于财产呢,”我故意挖苦他,“你开自己的出租车,不就成了资本家嘛。”

拉里大笑。

“不对,我的出租车只是劳动的工具,无异于托钵僧的手杖和石钵。”

这番说笑之后,我们随之结束谈话。我发现餐厅客人越来越多。一名穿晚礼服的男人在我们附近坐下,点了份丰盛的早餐,神情疲倦又满足,正得意地回味昨晚的风流。几位睡得少起得早的长者,正严肃地喝着咖啡牛奶,透过厚厚的镜片读着早报。年轻人有的衣装笔挺,有的外套破旧,匆匆走了进来,两三口吞了面包卷,灌下一杯咖啡,就赶着去商家或办公室。一个难看的老太婆拿了叠早报进来四处兜售,但似乎一份也没卖掉。我望向玻璃窗外,早就天亮了。不到两分钟,电灯全都关掉了,只有餐厅后半部分还亮着灯。我看了看表,七点多了。

“要不要吃个早餐啊?”我说。

我们吃了刚出炉的酥脆牛角面包,还喝了杯咖啡牛奶。我觉得困意袭来,无精打采,模样想必很难看,但拉里却依然神采奕奕,双眼炯炯有神,光滑的脸庞不见半条皱纹,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咖啡稍稍提振了精神。

“拉里,要不要我给你点忠告啊?我平常不太给忠告的。”

“我平常也不太听从忠告的。”拉里咧嘴一笑。

“希望你经过慎重考虑,再来处理财产的事情。因为钱一旦脱了手,就再也拿不回来了。说不定哪天自己或别人需要急用,到时后悔也来不及,只会万般懊悔自己做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