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2/4页)

拉里眼下也点了烟斗。

“我不敢把这当成开悟,别人经年累月苦修都不见得达到的境界,区区来自伊利诺伊伊州玛文镇的劳伦斯·达雷尔又何德何能呢?”

“你不觉得这可能是种催眠的状态吗?毕竟当时的心境,加上孤独一人、黎明前神秘的气氛和银闪闪的湖水可能都有影响。”

“那是我体验过的最强烈的真实感。老实说,那就是千百年来各地神秘主义人士获得的经验,比如印度的婆罗门教、波斯的苏菲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和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是想设法形容这种境界,大家的用语都差不多,虽然确确实实发生过,却难以解释清楚。到底是我短暂与梵合一,还是潜意识中普世灵性的觉醒,我也说不上来。”

拉里暂停片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对了,你的拇指碰得到小指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我笑着说,当场做给他看。

“你晓得只有人类和灵长类可以吗?因为拇指与其他指头相对,所以我们的双手万能。会不会这种拇指在原始时代是部分人类祖先和大猩猩特有,经过无数的世代演化才成为共同的特征呢?同样地,说不定种种梵我合一的感受,都代表人类第六感的演化方向,很久很久以后将成为人类共通的能力,如同现在的感官经验那样稀松平常。”

“那你觉得会产生什么影响呢?”我问。

“很难说,这就好像第一个把拇指碰到小指的原始人,也不知道这个简单动作会有深远的影响。我只能说在陶醉的当下,我所感受到的宁静、欢乐和踏实感,依然留在心中,那目眩神迷的美好景象,依然鲜明生动。”

“不过,拉里,凭你对梵的理解,想必觉得这些美好景象只是幻相吧。”

“印度人并不认为世界是幻相,而是主张世界不同于梵的实相。幻相只是热衷于此的思想家发明的概念,借此说明无限之神何以创造有限的万物。其中又以吠檀多学派的商卡拉最有智慧,直指这是解不开的谜团。这么说好了,困难之处在于解释为什么梵天要造万物,毕竟梵天就是福泽与智慧,永不更迭,永保静止,什么都不缺乏,什么都不需要,既不改变,也不冲突,十全十美。凡是问这个问题,得到的解答通常是,梵天造物纯属好玩,不带任何目的。但是你只要想到洪水、饥荒、地震和飓风,还有各种折磨人的疾病,就不免兴起正义感,这些灾难竟然只是儿戏。象神大师慈悲为怀,并不采信这种说法,而把世界当作梵的表征、完美的满溢。根据他的教诲,神无法不创造,世界是神性的表现。我问他,既然如此,众生唯一的出路却是摆脱世间枷锁,岂不可悲吗?象神大师回答说,尘世的满足只是暂时的,唯有无限的神可带来长久的幸福。但是,即使时间永恒,善仍是善,白依然白;中午的玫瑰虽不比清晨来得娇美,曾经娇美的事实并不会变。世间万物都有终点,傻子才会以为一切不变,但是更傻的是不去把握当下,及时享乐。如果事物的本质就是改变,不妨把它当作人生哲学,濯足清流,抽足再入虽非前水,依然沁凉不减。

“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的时候,把可知的世界当成不可知世界的表征,但是依然觉得世界既舒适又美丽。但是好几个世纪过后,长年南征北讨的劳累,加上煞人的气候,消磨了他们的活力,成为入侵异族的猎物,因此只看见生命的丑陋,渴望超脱轮回。但是,为什么西方国家——美国尤其如此——会害怕腐败、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其实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坐在小木屋抽烟斗的时候,觉得精神处于巅峰,精力亟欲找到出口。我绝对不要离世而居,而是要在俗世里生活,享受世上万物,探索其中神性。如果那些狂喜的时刻确实就是梵我合一,并且如同他们所说,只要了结今生业报,就不会再入轮回,我会大感惶恐,因为我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胎转世,也愿意接受形形色色的人生,不怕任何忧伤痛苦。唯有一个又一个的人生体验,才能满足我的渴望、活力与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一天后到达静修院。象神大师看到我穿上欧式服装,感到十分诧异。我在山中小木屋就先换好了,因为山上比较冷,下山时也没想到要脱掉。

“‘大师,我是来道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了。’

“他没有开口,一如平常地盘腿坐在虎皮平台上,前面火钵里点着一炷香,空气微微带有香味。如同我们初次见面,他形单影只地打坐,凝神盯着我瞧,好似看穿我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已经了解来龙去脉。

“‘很好。你离家太久了。’大师说道。我跪了下来,他替我祈福。我起身的时候,双眼泛着泪。大师的人格崇高圣洁。我实在三生有幸才能认识他。我向院中信徒们告别,有的修行多年,有的比我晚来。我把仅剩的衣物和书籍全都留下,想说也许能派上用场,然后背起背包,穿着来时那套旧长裤和棕大衣,戴顶破帽子,缓步走回镇上。一个礼拜后,我在孟买搭船前往马赛。”

我们两人双双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尽管我已十分疲累,仍急着想问明白某件事,终于还是开口。

“拉里啊,小老弟,”我说,“你这段漫长的旅程,始于对邪恶的叩问,才能坚持下去。但说了老半天,你却没提到有没有找到初步的答案。”

“可能原本就没有答案,也可能是我不够聪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纳把世界当成神的游戏。他说:‘世界好比一场游戏,有喜有忧,有道德有罪恶,有知识有愚昧,有善有恶。若创世之初缺乏罪恶和痛苦,游戏何以继续?’我不同意这个说法。真要我说的话,世界既然脱胎于梵,善恶自然相伴而生。如果没有骇人的地壳变动,就见不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中国工匠能把花瓶烧得薄如蛋壳,并赋予优美的造型,点缀美丽的装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灿然的光泽,但是蛋瓷不改易碎的本质,只要失手掉在地上,就成了满地碎片。同理可证,我们在世界上所珍视的价值,也只能跟邪恶并存,不是吗?”

“拉里,你这想法确实很新奇,但不太令人满意。”

“我也不太满意,”他微笑说,“说穿了,既然晓得有些事情无法避免,也就只能尽力而为。”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得先结束这里的工作,然后就会回美国。”

“回去做什么?”

“回去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