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雷克勒太太——就是房东太太——坐在桌旁补袜子,不时瞄着炉上的一锅汤。她跟柯斯迪说我是矿坑经理介绍来的,还把我跟她说的转述了一遍。柯斯迪边听边吐着烟,那对亮蓝的眼睛盯着我瞧,目光锐利精明,然后问了几个私人问题。他一得知我从没在矿坑工作过,就再度露出嘲讽的笑容说:‘你大概没搞清楚矿工是干什么的。除非没别的事好做,否则谁会来这里工作。但话说回来,这是你家的事,你肯定有套理由。你住在巴黎哪里啊?’我照实答了。他说:‘我有阵子每年都会去巴黎一趟,不过只在林荫大道活动。你有没有去过拉吕?那是我最爱的餐厅。’我听了有点意外,毕竟你也晓得,那家餐厅并不便宜。”

“贵得很。”

“他好像发现我有些诧异,因为他又露出那种嘲弄的表情了,但是显然不觉得需要多加解释。我们就东聊聊、西聊聊,后来两个男孩也回来了,大家就一起吃晚餐。饭后,柯斯迪问我要不要一道去小酒馆喝杯啤酒。所谓的小酒馆,也只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一头是吧台,另外摆了几张大理石桌,四周放了些木椅。还有架自动钢琴,已经有人投币,正在演奏着舞曲。除了我们坐的那张桌子外,只有三张桌子有人。柯斯迪问我会不会打贝洛特牌23。因为我跟一些学生学过,所以就说会打。他提议拿酒钱当赌注,我也爽快答应了,他就叫侍者拿纸牌来。我先输了一杯啤酒,后来又输了第二杯。后来他提议赌现金。当晚他动不动就一手好牌,我的运气却特别背。虽然我们赌的金额很小,但我还是输了几法郎。他那天手气特别好,加上酒精作祟,兴致更为高昂,开始说自己的事,没过多久,我从他的谈吐和举止推测,他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后来又提到巴黎,问我可认识某某女士或某某夫人,她们都是美国人,露易莎伯母和伊莎贝尔住在艾略特家那段时间,我多少都曾遇到过。他好像跟她们熟稔得多,我不禁纳闷他怎么会跑来当矿工。虽然时间还早,但是我们天一亮就得起床。柯斯迪说:‘离开之前,我们再喝一杯吧。’

“他小口喝着啤酒,还用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盯着我瞧。我明白他让我联想到什么了——一头性情暴躁的猪。

“‘你为什么会来这个鬼矿坑工作呢?’他问。

“‘想体验一下。’我说。

“‘真是疯子啊,小鬼。’他用法语说。

“‘那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工作呢?’我问道。他耸了耸厚实的肩膀。

“‘我从小就念贵族的军校,我父亲曾经是沙皇底下的将军。大战的时候,我是波兰的骑兵军官,但实在受不了毕苏斯基24,我们一群人就密谋要暗杀他,可惜后来消息走漏,只要遭到逮捕的人全都被枪毙。我好不容易才逃出边境,然后只有加入外籍兵团和到矿坑工作两条路可走,所以就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我先前跟柯斯迪提到自己是矿工助手,他当时没有反应,现在却把手肘靠在大理石桌上,然后对我说:‘用力把我的手推开。’

“我知道这是比力气的老方法,就用手掌抵着他的手掌。他笑着说:‘再过几个礼拜,你的手就不会这么嫩了。’我全力向前推着,但他的手劲如此之大,丝毫没有后退半分,反而慢慢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下桌面。

“没想到他接著称赞我:‘你力气挺大的。很少有人能够撑这么久。对了,我的助手很不管用,是个瘦巴巴的法国人,力气跟虱子一样小。明天你跟我一起上工,我叫领班让你当我的助手。’

“我就说:‘当然好,你看他会愿意吗?’他回答:‘要点人情,你能出五十法郎吗?’他伸出手,我从皮夹里拿了张钞票给他,然后我们就回住处休息了。我累了一整天,睡得跟猪一样。”

“你不觉得矿工很辛苦吗?”我问拉里。

“刚开始的确腰酸背痛,”拉里笑了笑,“柯斯迪跟领班商量后,我就成了他的助手。那时候,柯斯迪工作的地方跟旅馆浴室差不多大,还得通过一条隧道,窄小到只能爬进去。里头热得跟火炉一样,所以我们都打赤膊工作。柯斯迪的身体又胖又白,看起来实在令人反感,活像只巨大的蛞蝓。因为工作的地方非常狭窄,所以气动工具的噪声简直震耳欲聋。我负责把他噼下来的煤块装篮,再把篮子拖到隧道口,等煤车按固定时间开来。煤车载完煤块后,会开到电梯那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矿坑,所以不晓得这是不是普遍的工作模式。虽然看起来外行人也做得来,但实际上却是真他妈的累人。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午餐,抽根烟。整天辛苦工作后,我并不后悔,而且,结束后洗个澡真是痛快。我还以为双脚从此都得脏兮兮的了,黑得跟墨汁一样。当然啦,我的双手也起了水疱,痛得不得了,但终究还是痊愈了。我也愈来愈习惯矿坑的工作。”

“那你做了多久呢?”

“我只当了几个礼拜的矿工助手。那些载煤块的煤车,是由一台曳引机控制的,但驾驶员不大懂机器,发动机经常出毛病。有次他发不动曳引机,整个人不知所措。正好我对机器的运作很了解,就帮忙检查了一下,不到半小时就修好了。领班把这件事告诉经理,经理就把我找去,问我懂不懂车子。后来,他就要我专门负责修理机器。工作本身当然单调,但是非常轻松,而且发动机没再出什么毛病,他们也很满意我的表现。

“我换了工作后,柯斯迪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我们合作得挺愉快,他也习惯跟我相处,我也跟他越来越熟,两个人成天一起工作,晚餐后就一起去小酒馆,睡同一个房间。这家伙特别好笑,很讨人喜欢。他不跟其他波兰人来往,我们还会避开波兰人常去的咖啡馆。他总忘不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又当过骑兵军官,所以根本没把那些波兰人放在眼里。波兰人当然恨得牙痒痒,但是也拿他没办法。柯斯迪壮得跟牛一样,真要打起架来,不管有刀子没刀子,五六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他。不过,我还是认识了几个波兰人,他们告诉我,柯斯迪确实在某个骑兵团当过军官,但并不是出于政治因素才离开波兰的。他是因为打牌作弊,被人逮个正着,当场给赶了出去,还被华沙军官俱乐部除名。这些波兰人叮嘱我别跟他打牌,说他碰见他们都有点心虚,因为他们太熟悉他的底细,谁都不肯跟他打牌。

“每次打牌我都输给柯斯迪,不过都输得不多,每晚只有几法郎,但是他只要赢了牌,就会坚持付酒钱,所以算不了什么。我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差,或者打牌技巧没有他好。可是跟那些波兰人聊过以后,我就开始尽量把眼睛放亮,后来很肯定他绝对在作弊,可是怎么都看不出他如何作弊的。唉,他还真聪明。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每次都拿到好牌。我像个山猫一样监视着他,他却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我猜他也看出我渐渐晓得他的把戏了。有天晚上,我们玩牌玩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看,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不怀好意,又有些嘲讽地开口说:‘要不要我露两手让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