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3页)

“这是您这个……姐姐的心里话吗?”巴扎罗夫拖长声音说道。

“当然……不过,我们为什么老站着呢?我们走吧。我们之间的谈话多么奇怪,对吗?我可否期待我不对您这么说呢?您知道,我是怕您的……同时我又对您很信赖,因为您,实质上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

“第一,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其次,对您来说,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所以您对我说,我心地非常善良……这无异于将一个花环戴在死人的头上。”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们并不总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本来已经开口说话,但一阵风刮来,刮得树叶瑟瑟发响,把她的话也刮走了。

“您知道,您是完全自由的。”过了不久,巴扎罗夫说道。

以后的话就再也听不清楚了,脚步已经走远……一切全都静了下来。

阿尔卡季转向卡嘉。她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用颤抖的声音紧捏着两手说道,“我永远爱您,而且永不回头,除您以外,我不爱任何人。我想把这一点告诉您,想知道您的意见,并且向您提出求婚,因为我也并不富有,我觉得我已做好充分准备,做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吗?您是对我不相信吧?您以为我是轻率地在说话吧?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难道您早就不相信?一切别的事情,请您理解我,一切、一切别的事情,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吗?请您看一看我,对我说一个字……我爱……我爱您……请您相信我呀!”

卡嘉用庄重而明亮的目光望了阿尔卡季一眼,经过长时间的沉思默想,终于勉强笑了笑,说道:

“是的!”

“是的!您说了‘是的’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我爱您的话,您相信了……还是……还是……我不敢把话说下去……”

“是的。”卡嘉重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抓起她的一双极其漂亮的小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才勉强站住,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念着:“卡嘉,卡嘉……”她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天真地哭了起来,自己对自己的眼泪,暗暗地觉得好笑。谁没在自己心爱的人的眼中见过这样的泪水,他就还没有体会到,世界上的人竟然可以在感激和羞涩的陶醉之中,幸福到何等的程度!

第二天清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命人把巴扎罗夫请进自己的书房,她带着强装的笑容,递给他一张折好的信笺。这是阿尔卡季写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迅速地看了一下信的内容,使劲控制着自己,以便不使幸灾乐祸的感情表露出来,而这种感情已经在他胸中突然涌起。

“原来是这样,”巴扎罗夫说道,“您大概不再认为他是像大哥一样爱着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了吧?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您劝我怎么办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笑着问道。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带着笑回答,虽然他心里根本就不快活,因此也像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样,一点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两位青年人祝福。这一对各个方面都很好,基尔萨诺夫家财可观,他又是父亲的独生子,再说他父亲为人很好,心地善良,是不会反对的。”

奥金佐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轮流变化着。

“您是这么想的?”她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呢?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障碍……我为卡嘉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感到高兴。当然,我得等到他父亲的答复。我派他自己去见他的父亲。可这么一来,我昨天对您说我们两个都已经老了的话,就是我说对了……我怎么就没看出这一点来呢?这使我感到惊讶!”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笑了起来,但马上就把身子转了过去。

“如今的青年人变得非常狡猾了。”巴扎罗夫说完,也笑了起来。

“再见吧,”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他又说了起来,“希望您以最好的方式办完这件喜事,让我在远处也感到高兴。”

奥金佐娃迅速转过身来,对着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还不留下来呢?请您留下来吧……和您在一起谈话很愉快……就好像走在悬崖边上,先是畏畏缩缩,可后来胆子就越来越大。您留下来吧。”

“谢谢您的好意邀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也谢谢您对我交谈的才能的赞赏。但是,我发现,我在陌生的环境中待的时间已经太久。会飞的鱼只能在空中待一会儿,很快就应该钻到水里去,也请您允许我回到我原来的环境中去吧。”

奥金佐娃看了看巴扎罗夫。她惨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个人爱过我!”她心里这么一想,于是觉得他可怜,便满怀同情地把手伸给他。

但他没有理解她的心意。

“不,”他说完就后退了一步,“我是个穷人,但至今还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施舍。再见吧,太太!祝您健康!”

“我深信,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了一个身不由己的动作说道。

“世界上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呢!”巴扎罗夫回答以后,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了。

“这么说您是想给自己筑个窠了?”巴扎罗夫当天蹲在地上指着自己的皮箱对阿尔卡季说,“怎么啦?好事嘛。不过你不必耍花招。我还以为你是打的另一个主意呢。或许这事使你自己感到手足无措吧?”

“在我同你分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阿尔卡季回答说道,“但是你为什么自己耍花招,故意说什么‘好事’,好像我不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似的?”

“唉,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看我在干什么呢?皮箱里有空位子,所以我往里面塞干草。我们生活中的箱子也是这样的,不管你塞什么都行,只是不要有空地方。请你千万别生气,你不是清楚记得我经常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的看法吗?肯定是记得的。有的贵族小姐仅仅因为她的气叹得聪明,就以聪明而闻名了,可你的这一位是可以维护得了自己的,不仅可以稳稳站得住,而且会把你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嗯,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嘭地一下把盖子关上,从地板上轻轻地站起身来。“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对你再说一遍……因为不必再自我欺骗了:我们这一次是永别,这一点你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就不是过我们这种痛苦、难熬、孤独的生活的。你没有胆气,没有愤恨,但你有年轻人的那种大胆和年轻人的那种热情,但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这是不合适的。你的贵族兄弟在行动上绝对超不出高尚的顺从或者高尚的愤慨的范围,可这类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比方说,你不会去打架,却把自己想象为英雄好汉,而我们却是希望打架的。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掀起的灰尘会弄瞎你的眼睛,我们的污泥会弄脏你的身体,再说你也没有长到我们这么高,你会不由自主地自我欣赏,你还会高兴地谩骂自己。可我们对这些感到乏味——我们要压倒别人!我们要摧毁别人!你是个好小子,但你仍然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自由主义的少爷,照我父亲的话来说,是‘爱沃拉土[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