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2/6页)

这一天似乎过得特别平静,也特别没劲。菲尼奇卡好像不在世界上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就像小老鼠藏在地洞里一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人向他报告,说他的小麦里面出现了黑穗病,而他对他的麦子是抱有很大的希望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用他的冷冰冰的礼貌,把所有的人都压得透不过气来,连普罗科菲依奇也不例外。巴扎罗夫开始给他父亲写信,但没写完就把信纸撕了,把它扔在桌子底下。“要是我死了,”他心想,“他们就会知道的。不过,我不会死。不,我还要长久地生活在人间。他吩咐彼得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他那里去,有要事要办。彼得以为巴扎罗夫要带他上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晚,通宵都在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奥金佐娃老是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她是他的母亲;一只长着黑胡子的小猫总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那只猫就是菲尼奇卡;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像一座大森林出现在他面前,可是他仍然不得不要同他决斗。——彼得于夜里四点将他唤醒,他马上穿好衣服,和彼得一起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空气新鲜,浅蓝色的明净天空里,挂着鱼鳞似的、五颜六色的小片云彩,树叶与野草上面撒满了小颗的露珠,挂在蜘蛛网上的露珠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湿润的黑土地好像还保留着红色朝霞的余痕,百灵鸟的歌声从整个天空上纷纷飘落下来。巴扎罗夫走到林子里,坐在林端的背阴处,直到这时,他才告诉彼得应该干什么。受过教育的彼得一听,吓得要死,但巴扎罗夫一再安慰他,说并不要干什么别的事,只要站在远处看着就是了,而且不要他承担任何责任。“可你想想看,”他补充说道,“你的作用有多么重大!”彼得摊开两手,垂下脑袋,吓得满脸发青,他马上把身子靠在一株白桦树上。

道路从马利因诺出来,要绕过这座小树林。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从昨天以来,还没有受到过车轮的碾压,也没有受到人脚的践踏。巴扎罗夫不由自主地沿着那条道路望去,摘了一根野草,衔在口里咬着,可他自己却老在反复默念:“多么愚蠢!”晨风吹来,使他打了两次寒战……彼得则灰心丧气地望了他一眼,但巴扎罗夫只是微微一笑:他并不感到害怕。

道路上响起了马蹄的嘚嘚声……一个农民从树丛后面露了出来。他前面赶着两匹用绳子拴着腿的马,经过巴扎罗夫身旁的时候,有点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摘下帽子施礼。这显然使彼得感到不安,因为他把这看成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你看这人也起得很早,”巴扎罗夫心想,“不过他至少是去干正经事的,可我们呢?”

“好像,他老人家来了。”彼得突然悄声说道。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看到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穿一件薄薄的方格子上衣,下面配一条雪白的裤子。他迅速走在道路上,腋下夹着一个用一块绿色呢子包着的箱子。

“对不起,我好像让你们等久了,”他一边说,一边鞠躬,先是对着巴扎罗夫,后是对着彼得,此时此刻他把彼得当作类似于公证人一样来尊重的。“我不想唤醒我的贴身随从。”

“没有什么,先生,”巴扎罗夫回答说道,“我们也是才到的。”

“啊!那就更好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四周望了望。“什么人也没发现,不会有人来妨碍我们……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想,您不要求作什么新的解释了吧?”

“我不要求了。”

“您要不要装弹?”巴维尔从箱子里拿出手枪问道。

“不,您装弹吧,我去开始量步数。我的腿长一些。”巴扎罗夫带着讥笑的神情,说道,“一、二、三……”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彼得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他浑身发抖,像害疟疾一样):“随便怎么量吧,我走开。”

“四、五……老兄,你快走开;你甚至可以站到那棵树后面去,捂上耳朵,不过,不要闭上眼睛,要是谁倒下了,你马上跑去把他扶起来。六、七、八……”巴扎罗夫停了下来。“够了吧?”他对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要不要再加两步?”

“随你的便。”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同时装上了第二颗子弹。

“好吧,我们再加两步,”巴扎罗夫用靴子尖在地上画了一道线,“这就是界线。附带问一句,我们每一个离开界线后退多远呢?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昨天我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

“我认为要后退十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完了之后,把两支手枪交给巴扎罗夫,“恳请您挑选。”

“好,我来挑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要是我说我们的决斗非常奇特,甚至达到了非常可笑的地步,您会同意吧!您只要看看我们公证人的那副尊容就知道了。”

“您还是想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我不否认我们的决斗有点奇特,但是,我认为有责任警告您:我是打算认真决斗的。bonentendeur, sdut[198]!”

“哦!我并不怀疑我们下定决心相互要消灭对方。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笑一笑把uti1e dulci[199]联系在一起呢?这样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使用拉丁文。”

“我会认真决斗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重说了一遍以后,就朝他自己的位置走去,从他自己那一方到界线数上十步,然后停下脚步。

“您准备好了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完全准备好了。”

“我们可以走拢来了。”

巴扎罗夫缓缓地朝前走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对着他走来,左手插在裤口袋里,慢慢地把枪口抬起……“他正对着我的鼻子瞄准,”巴扎罗夫心里想着,“而且多么用心地眯着眼睛,强盗!然而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我来看着他的表链吧……”有个什么东西从巴扎罗夫的耳朵边上擦了过去,就在这一个时刻,啪的一声枪响了。“我听见啦,可是没有什么关系。”巴扎罗夫的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个想法。他再走了一步,就扣响了扳机。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身子,随即用一只手捂住大腿。一股鲜血流遍了他雪白的裤子。

巴扎罗夫把手枪丢在一旁,迅速跑到自己的敌手身旁。

“您受伤啦?”他说道。

“您有权把我叫到界线旁,”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这是一点轻伤,不要紧的。根据我们约定的条件,我们每一个人还可以开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