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4/5页)

“你看你钻到神话学里去了!”巴扎罗夫说道,“现在可看清楚了,你当年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拉丁学者!我记得你的一篇文章还得过银奖,是吧?”

“季奥斯库里,季奥斯库里[182]!”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反复说道。

“够了,父亲,别老说好话了。”

“偶尔来一次倒是可以的,”老头子喃喃说道,“不过,先生们,我来找你们不是为了给你们说几句好听的奉承话的,我来的目的是:第一,来告诉你们,我们很快就要开饭了;第二,我想早点告诉你,叶夫格尼……你是聪明人,你了解人们的心,也了解女人的心,因此你一定会谅解的……你母亲想为你的归来,做一次谢恩祷告。你别以为我来叫你是要你去参加祷告。不,祷告已经结束,不过阿列克塞神父……”

“神父?”

“对,是一位牧师,他在我们家……要在我们家吃饭……这一点我没有料想到,甚至也没同我商量……不知道怎么弄成……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不过他是一位很好的人,一个很有理智的人。”

“他大概不会把我的那份饭菜吃掉吧?”巴扎罗夫问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笑了起来。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不再提出任何要求了。我准备同任何人同一个桌子吃饭。”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正了正自己的草帽。“我事前就相信,”他说道,“你已摆脱了一切偏见,你看虽然我已经活了六十二个年头,不过,我也没有偏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不敢承认他自己也希望做祷告……而且他对宗教的虔诚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妻子)。阿列克塞神父很想同你认识。你会喜欢他的,这一点你会看到的。他也不反对玩牌,甚至……(不过,这话只在你我之间说说……)不反对抽烟斗。”

“怎么样?我们吃完饭坐下来玩一玩叶拉拉什,而且我要赢他。”

“嘿嘿嘿!让我们走着瞧吧!老太婆说话模棱两可,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什么?难道你还想照老办法干吗?”巴扎罗夫特列强调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青铜色的面颊泛起了一点淡淡的红晕。

“叶夫格尼,你怎么不感到害臊!……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是的,我准备在他面前坦白承认,我年轻时有过这一嗜好——的确如此,不过我也为它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啊呀,天气真热!请您允许我坐到您的身旁。我不会妨碍您吧?”

“一点也不会的。”阿尔卡季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呼哧呼哧地一屁股坐在了干草堆上。

“你们现在的这个床铺,亲爱的先生们,”他开口说道,“使我想起了我的军事生涯,居无定所的不安定的生活,包扎所那也是在干草堆旁,而且有这样的住所也就要谢天谢地了。”他叹息一声,“我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许多。举例来说吧,如果你们愿意,我就给你们讲一讲在比萨拉比亚鼠疫流行时发生的有趣故事吧。”

“你就是为这事得到过一枚弗拉基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接着说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附带说一句,为什么你不把勋章戴起来呢?”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偏见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嘟嘟囔囔说道(他直到昨天夜晚才命人把红丝带从衣服上面拆下来)。他接着就谈起了鼠疫事件。“可他却睡着了,”他突然指着巴扎罗夫,善意地使了一个眼色,对阿尔卡季说道。“叶夫格尼!快起来!”他大声补充了一句,“我们吃饭去……”

阿列克塞神父是一位魁梧的胖男人,一头浓密的头发梳得精精致致的,穿一件淡紫色的绸袈裟,束一根绣花腰带。他却是一个非常灵活和机智的人。他首先握了握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的手,仿佛他早就明白他们是不需要他祝福的,所以总的说来,他的举止相当自然,无拘无束;他既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触及别人的尊严;有时顺便笑笑中学里开的拉丁文课,为自己的主教辩护几句;他喝干了两小杯酒,但拒绝喝第三杯;他接下了阿尔卡季给的一支雪茄,却不打算吸它,说要把雪茄带回家去。他唯一使人感到不很愉快的是他时不时地、慢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捕捉落在他脸上的苍蝇,而且间或能把苍蝇捉住捏死。他坐在一张绿色的牌桌旁,并不感到过分的高兴,但结果却赢了巴扎罗夫两个半纸卢布。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家里的人都弄不清如何折算成银卢布[183]……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仍然坐在儿子的身旁(她并不打牌),仍然用拳头支着面颊,直到需要吩咐下人送新的美味来时才起身。她害怕对巴扎罗夫表示亲热,巴扎罗夫既不鼓励她对他表示亲热,也不激发她表示亲热的愿望,而且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也劝她不必特别去“打扰他”。“青年人对此并不热衷。”他翻来覆去地对她说道(当天的午餐有多丰盛就用不着多说了:一大早季莫菲依奇就亲自去买一种特殊的契尔卡瑟[184]牛肉;一个用人到另一个地方去买江鳕、梅花鲈鱼和龙虾,仅蘑菇一项就付给村妇四十二个铜戈比)。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的一双眼睛一直向着巴扎罗夫,表露出来的不仅仅是钟爱和温情,里面也隐隐约约地表现出忧郁的心情,夹杂着好奇与担心,那里面也显露出某种温和的责备。

不过,巴扎罗夫没有心思去分析他母亲的两眼究竟表露的是什么,他很少对母亲说话,只是偶尔对她提提简单的问题。有一次他要求她母亲把手伸给他,碰碰“运气”,于是她悄悄地把她自己的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到他又硬又宽的手掌中。

“怎么样?”她等了一会儿问道,“没有帮上忙吗?”

“更糟糕了。”他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回答说。“您的牌打得太冒险。”阿列克塞神父好像有点惋惜似的说道,随即就摸了摸他漂亮的胡子。

“拿破仑的规则,亲爱的神父,拿破仑的规则。”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接着说道,接着就打出了一张“A”。

“正是他的规则把他送到了圣海仑那岛[185]上。”阿列克塞神父说完就用一张王牌把“A”吃掉了。

“你想不想喝一点醋栗水,叶纽舍奇卡[186]?”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膀。

“不!”巴扎罗夫第二天对阿尔卡季说道,“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感到很苦恼。很想工作,可在这里干不成。我还要到你们家乡去,我把自己的全部标本都留在那里了。在你们家,我至少可以关起门来干。要不然,父亲老在这里对我翻来覆去说:‘我的书房供你使用,谁也不会来打扰你。’可是他自己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再说关起门来把他关在门外也觉得过意不去。对母亲也是如此。我老是听到她在隔壁唉声叹气,可走到她那里,又没有什么话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