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3/5页)

“那么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你对自己抱有希望吗?你对自己估计很高吗?”

巴扎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一旦我碰到一个在我面前不低头的人,”他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就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仇恨!比如你今天从我们村长菲力普的房子面前经过时,说那座房子很好、很白——还说如果最后一个农民也有这样好的住宅的话,那么俄罗斯就达到了最完善的境界,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促进这件事而出力……可我却恨这最后的一个农民,不管他是菲力普还是菲多尔,为了他我必须竭尽全力工作,而他却连谢谢也不说一声……再说就是他说一声谢谢对我又有什么用呢?嗯,他将来可以住上洁白的房子,我的身体却要拿去肥牛蒡[180]了,那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够啦……叶夫格尼……今天听你说话,我不得不同意那些责备你没有原则的人的意见了。”

“你说话就像你伯伯。一般说来,原则是没有的——关于这一点你至今还没有理解到!——可是感觉却是有的,而且一切都取决于感觉。”

“怎么能这样呢?”

“就是这样的。比如我吧:我坚持否认原则的态度是因为有了感觉的关系,我觉得否认令人感到愉快,我脑子的构造就是这样的,这就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为什么你喜欢苹果?也是感觉在起作用。这一切都是一致的。比这更深一层的理解,人们永远也得不到的。并不是人人都会把这一点告诉你的,就是我下一次也不会对你说得出这番话来。”

“什么?连老实也是感觉吗?”

“那还用说吗?”

“叶夫格尼!”阿尔卡季开始用伤心的声音说话。“啊?什么?不合口味吗?”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道,“不,兄弟!既然决心把一切都割掉,那就把自己的两条腿也割去吧!……不过,我们在这里大发议论已经够了。普希金说过:‘大自然送来了睡梦的沉默。’”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类的话。”阿尔卡季说道。

“好,就算他没有说过,但作为诗人,他是不仅能够,而且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的。顺便说一句,他一定在军队里干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一名军人!”

“这就对不起了,他几乎每一页作品上都写着:‘去战斗,去战斗吧!捍卫俄罗斯的荣誉!’”

“你这简直是在胡编乱造!你知道,这几乎就是诬蔑!”

“诬蔑,好大的帽子!你想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言辞去诬蔑一个人,他实质上都比你的诬蔑还要坏二十倍!”

“最好让我们睡觉吧!”阿尔卡季非常恼火地说道。

“完全同意!”巴扎罗夫作了回答。

但是,不论是巴扎罗夫还是阿尔卡季,两个人中谁也没睡觉。一种近乎敌对的感觉,抓住了两个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六分钟以后,他们都睁开了眼睛,默默地相互望了望。

“你看啊,”阿尔卡季突然说道,“一片干枯的枫叶脱离开了树枝,正朝地面落下来。它的动作与蝴蝶的飞行非常相似。这不令人觉得奇怪吗?一个最悲惨的死物却同一个最愉快的活物相似。”

“啊,我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巴扎罗夫大声惊叫,“我对你有一点要求:请你别说漂亮话!”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终归也是一种专制行为。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

“原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我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昵?我认为说漂亮话不礼貌。”

“说什么才有礼貌呢?谩骂吗?”

“唉!你呀,我看你是想跟着你伯父的脚印走,亦步亦趋。要是那个白痴听见了你的话,不知道会感到多么高兴!”

“你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作什么来着?”

“我把他叫作白痴,非常恰当的说法。”

“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阿尔卡季大声叫道。

“啊哈!亲属感情出来啦!”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我发现这种亲属感情在人们的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一个人准备放弃一切,同他的各种各样的偏见分手,但是,要他承认,比方说,那个偷别人手帕的兄弟是小偷,他却无力办到。事情也确实如此:兄弟是我的,我的兄弟虽不是天才……这可能吗?”

“我心里冒出来的纯粹是一种正义感,根本不是亲属感情,”阿尔卡季火冒三丈地说道,“但是,因为你不理解这种感情,你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你不能对这种感情作出判断。”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太崇高了,高得我无法理解了,——我只能低下脑袋,沉默不语。”

“请你别再说下去,叶夫格尼。再说下去我们最终是会吵起来的。”

“啊哈,阿尔卡季!你就行行好吧,让我们好好地吵它一次——吵得我们昏头昏脑、不省人事才好呢!”

“那我们结果会……”

“打架吗?”巴扎罗夫接着说道,“那好嘛!就在这里,就在这干草堆上,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环境里打一架。这里远离世界,人们的眼睛都看不到,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你打不过我。我一动手,马上就会掐住你的喉咙……”

巴扎罗夫撒开了他的又长又硬的手指……阿尔卡季背转身子,像开玩笑似的做出各种各样的准备反抗的姿势……但是,他觉得他朋友的面庞是那么凶恶,他朋友嘴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发光的两眼所表露出来的威胁,并不是闹着玩的,因此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害怕……

“啊!你看你们跑到哪儿来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响起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声音,接着这位老军医就出现在两位年轻人的面前。他身穿一件家织亚麻布上衣,头戴一顶也是家庭自制的草帽。“我四处寻找你们……你们倒是挑选了一个好地方,干你们的好事。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你们是否知道,这里面也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呢!”

“我只有在想打喷嚏的时候才仰望天空。”巴扎罗夫喃喃说道。随即转向阿尔卡季,低声补充说了一句:“可惜他扰乱了我们的好事!”

“好啦,不用再说啦,”阿尔卡季悄悄地说道,随即偷偷地握了一下自己朋友的手,“但是,任何友谊也不能长久经得起这样严重的冲突。”

“年轻的朋友们,我望着你们……”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他两手交叉着扶着一根拐杖,连连摇头。那拐杖是他自己亲手雕塑过的,弯弯曲曲,非常巧妙,头上还雕了一个土耳其人的头像。“我望着你们就无法止住我对你们的赞叹:你们身上有多少力量、多少才华、多大的能耐!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