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页)

雅娜这才明白,这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贝的悲惨故事4。巴比伦这对恋人因家庭反对而私奔,相约在一棵桑树下会合。西斯贝先到,被母狮的吼声吓跑,慌忙中丢掉面纱。皮拉姆斯发现被母狮撕破的面纱,以为西斯贝被母狮吃掉,便举刀自刎。西斯贝回来看到此景,也自杀身亡。从此白色的桑葚变成了黑色。她认为图案过分天真,虽然觉得好笑,但是这一爱情遭遇能时刻唤起她美好的憧憬,这种古老传说中的温情每夜都在她的梦中盘旋,在这种氛围中安歇倒是差强人意的。

室内其余的家具陈设风格各异,全是世世代代的家传,从而使这类古宅变成古董杂陈的博物馆。一个路易十四时代的五斗柜,做工十分精美,黄铜的包角还金光耀眼;五斗柜两边各摆一把扶手圆椅,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还罩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香木造的写字台和壁炉遥相对应,壁炉台上摆着一个球形罩的帝国时代的座钟。

座钟好似铜制的蜂笼,由四根大理石柱吊在金花盛开的花园上空。一根细长的钟摆从蜂笼下方长长的缝隙中探出来,摆锤就是珐琅质翅膀的一只蜜蜂,永世在花园上飞来舞去。

钟盘是彩瓷的,镶在蜂笼中间。

座钟响了,打了十一下。男爵亲了亲女儿,回房休息去了。

雅娜还余兴未尽,勉强上床安歇。

她最后环视了一下卧室,这才吹熄蜡烛。然而这张床只有床头靠墙,左首挨着窗户,月光射进来,流泻在地上,恍若一汪晶莹的水泉。

月光反射到墙上,淡淡的,悄然爱抚皮拉姆斯和西斯贝静止的恋情。

再从床角对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棵大树沐浴在溶溶月光中。

雅娜翻过身去侧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了。

她总觉得还在车上颠簸,隆隆的车轮声还在脑海里震响。起初她静卧不动,以为这样就能入睡,然而,心情上的焦急,不久又传遍周身。

她感到两条腿不时抽动,浑身越来越燥热,于是干脆起身下床,赤脚赤臂,只穿着无袖长睡衣,幽灵一般踏过洒在地板上的水洼似的月光,去打开窗户,向外眺望。

夜色清朗,皎皎如白昼,雅娜姑娘认出儿时所喜爱的一景一物。

她首先望见对面那一大片草坪,在月夜中,淡黄的芳草仿佛涂上了一层黄油。主楼前面矗立着两棵大树,靠北的那棵是梧桐树,靠南的那棵是菩提树。

一丛小灌木林连接着这片草坪,还有五排古榆,成为宅院的屏障,阻挡海上暴风的袭击,但是受肆虐的海风不断的侵蚀,一棵棵枝柯蜷曲,冠顶光秃倾斜,像屋顶一样。

这个庭院左右各有长长的林荫路,将主宅同毗邻的两栋农舍隔开,一栋住着库亚尔一家,另一栋住着马尔丹一家。

林荫路两侧是参天的杨树,诺曼底地区称为白杨,这就是白杨田庄名称的由来。田庄外围平展展的一大片原野尚未开垦,长满了荆豆,海风不分昼夜,在这原野呼啸冲荡。再往前不远处,海岸陡然倾斜,形成白岩的悬崖峭壁,直下百米,没入滔滔的海浪中。

雅娜远眺,只见狭长的海面波光粼粼,在星光下仿佛睡着了。

在这阳光藏匿的宁静时刻,大地的各种香气都扩散开来。一株爬到一楼窗口的茉莉花不断吐出馥郁的芳香,同嫩叶的清香混在一起。海风徐吹,送来咸味空气和海藻黏液的刺鼻气味。

雅娜姑娘畅快地呼吸,乡村恬静的气氛使她平静下来,就像洗了个凉水澡。

傍晚醒来的各种动物,都在昏暗中悄悄地忙碌起来,它们在静谧的黑夜里默默地度过一生。大鸟无声无息地掠过天空,犹如消逝的黑点、出没的影子。看不见的昆虫的嗡鸣传至耳畔。有什么东西悄然奔跑,穿过挂满露珠的草地或者阒无一人的沙径。

只有几只忧伤的蟾蜍冲着月亮,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哀吟。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扩大,像这月夜一般充满了絮语,又像周围有声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蠢动的欲念突然活跃起来。她的心境和这种生机盎然的诗境灵犀相通。在这月光柔媚的夜晚,她感到神秘莫测的震颤在传递,无法捕捉的渴念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气息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爱情。

爱情!两年来,她春心萌动,越来越焦灼难耐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去爱了,只需同那人,同“他”邂逅!

“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雅娜心中并不了然,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反正“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自己会一心一意地爱他,而他也会百般体贴地爱她。他们俩要在同样的月夜中,在朦胧的星光下一道散步,要手拉着手,身子偎依着身子,听得见两颗心的跳动,感觉到对方臂膀的温煦,他们的爱情同夏夜的自然甜美融会一起,二人心心相印,仅凭相互间深情的力量,就能彼此窥透内心最隐秘的念头。

这种相亲相爱的情景,将在难以描绘的柔情蜜意中持续永生。

她猛地感到他就在面前,同她紧紧相偎;一阵肉欲销魂的震颤,突然从脚下隐隐传至头顶。她双臂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胸口,仿佛抱住她的梦幻。她伸向那个陌生人的嘴唇,感到什么东西掠过,宛若春风给她的一个爱吻,她不禁心醉神迷,几乎倾倒了。

她蓦地听见邸宅后面的路上,有人乘夜色行走,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竟然确信不可能的事情,确信天缘的巧合、神谕的预感和命运的浪漫结合,同时不禁暗暗想道:“莫不是他吧?”她惴惴不安地倾听那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确信他到大门口会停下,前来投宿。

然而,那人走过去了,雅娜一阵伤心,仿佛受了愚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渴望过甚,竟至痴心妄想,不觉哑然失笑了。

于是,她平静下来一点儿,让自己的思绪顺着更合情理的梦想之河漂流,极力推测自己的未来,设计自己的一生。

她要和他在这里生活,住在这俯临大海的静谧的庄园里。自不待言,她要有两个孩子,给他生个男孩,给自己生个女孩。她恍若看见两个孩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中间的草坪上奔跑,而父母注视着他们,相互交换深情的目光。

她这样幻想了许久许久,直到月亮行空走完了路程,就要沉入大海中了。

空气更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开始泛白。右边农舍里有一只公鸡打鸣,左边农舍的公鸡遥相呼应。嘶哑的鸣声隔着鸡舍壁板,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无垠的天穹不知不觉泛白,繁星也纷纷隐没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鸟儿啾啾叫起来。啁啾之声从树丛里传出,起初很细微,继而越来越响亮,从一枝传到另一枝,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终于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