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在滂沱大雨中,两匹马皮毛光亮的臀部腾腾地冒着热气。

男爵夫人渐渐入睡,她那由六束整齐的鬈发镶衬的脸庞慢慢垂下来,软绵绵地托在颏下三道厚褶上,而下端的褶皱则没入汪洋大海般的胸脯里。她的脑袋随着呼吸一起一落,两边腮帮子鼓起来,从微张的嘴唇里发出响亮的鼾声。丈夫朝她俯过身去,将一个皮夹子轻轻放到她交叉搭在肥硕阔腹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碰把她惊醒,她睡眼惺忪,直愣愣地看着这件东西。皮夹子滑下去,震开了,里面的金币和钞票撒了满车。这一来,她才完全清醒,而女儿看着开心,咯咯大笑。

男爵拾起钱币,又放到夫人的双膝上,说道:

“喏,亲爱的朋友,埃尔托田庄只剩下这些钱了。我卖了那座田庄,好修缮白杨田庄。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常去住了。”

男爵夫人数了数,总共六千四百法郎,数完便把钱从容地放进自己的兜里。

祖传三十一座庄子,这是卖掉的第九座。余下的田产每年约有两万法郎的进项,如果经营得当,每年收入三万也很容易。

男爵一家生活相当简朴,这笔收入本来够用,可惜家里始终有一个敞着口的无底洞,即乐善好施。乐善好施吸光他们手上的钱,就像太阳晒干沼泽地的水分一样。钱哗哗流淌,很快流光了。怎么花出去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家里总有人说:“真是怪事儿,今天我花出去一百法郎,还见不到买了什么东西。”

不过,这种慷慨好施的行为,倒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心照不宣,达到了可歌可泣的默契程度。

雅娜问道:“现在,我那庄园修得很美啦?”

男爵兴冲冲地回答:“孩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雨势渐渐小了,不久就飘着雨雾,化为霏霏细雨。天空密布的乌云仿佛飞升,颜色由黑变白。突然间,斜阳的一长束光芒,从看不见的云隙中射到牧场上。

云层裂开了,露出蓝色的天穹。继而,云隙越裂越大,就像面纱撕开一样,只见澄净幽邃的碧空扩展开来,笼罩大地。

一阵清爽的和风吹过,宛若大地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就在马车沿着园林行驶的时候,不时听见一只晒羽毛的鸟儿欢唱。

暮色降临。车上的人,除了雅娜之外,全都打起瞌睡。他们在乡村小旅店停了两次车,让马歇歇脚,喝点水吃点燕麦饲料。远处响起钟声。到了一座小村庄,他们点上了车灯,这时天空也点亮了繁星。上了灯的庄户稀稀落落,时而一点光亮穿透了黑暗。猛然间,从一道丘冈后面,穿过杉树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大又红,仿佛还没有睡醒。

夜晚十分温煦,车窗玻璃放下半截。雅娜在梦幻中游累了,饱览了美好的憧憬,现在也休息了。不过,一种姿势坐久了就会肢体麻木,她时而睁开眼睛动一动,望一望车外,在明亮的月夜中,看见路边闪过一家庄户的树木,或者散卧在牧场上并抬头观望的奶牛。她换了个姿势,想重温一场恍惚的梦境,然而,马车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充斥她的耳朵,令她神思倦怠,于是,她重新合上眼睛,只觉得精神和躯体都疲惫不堪。

马车总算停下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口迎候。终于到了。雅娜猛然醒来,一纵身跳下车。男爵和罗莎莉由一名庄户照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的。老夫人的确精疲力竭了,她难受得哼哼呀呀,声息微弱地重复道:“唉!老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们!”她不吃不喝,只想睡觉,刚上床就睡着了。

只有雅娜和父亲共进晚餐。

父女俩相视而笑,隔着餐桌手拉着手,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高兴,接着一道观赏修缮一新的庄园邸宅。

这座诺曼底式的邸宅介于城堡和农舍之间,又高又大,十分宽敞,能住下一个家族的人,一律白石结构,只是年深日久而变成灰色了。

中厅特别宽敞,从前到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前后对开着两扇大门。一进门左右都有楼梯,到二楼合起来,形同一座桥梁,横跨于门厅上面,为堂厅腾出很大的空间。

楼下右首有一个异常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毯。全部家具都罩着精美的绣锦,清一色拉封丹《寓言》的插图。雅娜惊喜交加,发现她小时爱坐的一把椅子,那锦罩上绣的正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大客厅的隔壁是书房,珍藏着满满一屋子古书,接下去的两个房间尚未派上用场。左首有新镶了壁板的餐厅、床上用品存放室、餐具室、厨房,以及带浴室的一小套房间。

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二楼,两侧排列着十扇房门。右首最里端是雅娜的一套卧室。父女俩走进去。这套卧室,男爵刚刚叫人修理一新,但是所用的帏幔和家具,都是闲置在顶楼上的存货。

卧室壁毯是弗朗德勒的产品,相当古老,图案上尽是古怪的人物。

雅娜姑娘一看见自己的雕床,便高兴得叫起来。四脚由四只橡木雕刻的大鸟,全身乌黑油亮,托载着床体,仿佛守护天使。床体侧面的浮雕是鲜花和水果组成的两个大花篮。四根精雕细刻的床柱顶端是科林斯式的,支着雕有玫瑰花和扭在一起的小爱神的天盖。科林斯柱式起源于希腊,是三种古典建筑柱式最为华丽的一种。

这张雕床过分高大,但仍不失典雅,尽管年代已久,木料失去光泽,显得黯淡一点儿。

床罩和天幕闪闪发光,犹如星辰交相辉映的天穹,那全是用深蓝色的古绸做成的,上面绣有硕大的金黄色百合花。

雅娜姑娘仔细观赏了雕床之后,又举烛照亮壁毯,看一看织的是什么图案。

一名贵族少年和一名贵族小姐,身着红黄绿三色奇装异服,正在一棵白果累累的蓝色树下交谈。旁边一只大白兔正在吃灰色小草。

在这两个人物的正上方是远景画面,有五所尖顶小圆房子。再往上瞧,几乎连着天空的地方,却竖着一架红色风车。

这幅壁毯四周围绕着大型花卉图案。

另外两幅的图案跟这一幅相似,所不同的是房子里走出四个小人儿,他们全身弗朗德勒人装束,都朝天举起双臂,表示万分惊愕和愤慨。

最后一幅壁毯上织的是一幕惨景:兔子仍在吃草,那青年横倒在旁边,好像死去了。少女凝视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的果子已然变黑了。

雅娜不明白画面的意思,正要走开,忽又发现边角有一只极小的野兽,好似一片草屑,图案上那只兔子若是活的,准能把它一口吃掉。然而,那只野兽却是一头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