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3/3页)

托运的行李一送到家里,他们就在休身旁堆起了许许多多的玩具:有从旧金山唐人街买来的一长溜两腮飘着美髯的、小小的木刻雕像;小巧玲珑的平底舢板船和小铜鼓;有圣迭戈法国老艺人雕刻的积木;还有圣安东尼奥297特制的套索。

“妈妈走了这么久,你不会见怪吧?”她低声对休说。

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盘问休许多问题,比如说,感冒过没有?吃麦片粥时是不是还要调皮捣蛋?早上碰到过哪些不称心的事儿?这时候,贝西舅妈大献殷勤地竖起一个手指头,向卡萝尔暗示说:“既然你已出过远门玩了那么久,而且还花费了那么多的钱,我巴望你现在总可以心满意足,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要再往外乱跑。”殊不知在卡萝尔眼里,贝西舅妈至多只不过是喜欢穷叨咕的长舌妇罢了,所以说对她的话不但当作耳边风,而且还反问了贝西舅妈一句:

“他喜欢吃胡萝卜吗?”

窗外的大雪已把那些邋里邋遢的后院都给遮没了,她心里倒觉得很高兴,暗自寻思道,碰上这种下雪天,反正纽约和芝加哥的大街上也得跟戈镇这里一样脏,不过,她又转念一想:“可他们室内毕竟是又漂亮、又舒适。”她嘴里哼着歌儿,认真地一件一件查看着休的衣服。

晌午过后,天色越发变得阴暗起来。贝西舅妈已经回家去了。卡萝尔把孩子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女佣人走进来,大发牢骚说:“今儿个晚上还要熏制牛肉片,牛奶没有,啥也做不了。”休一个劲儿想睡觉,卡萝尔一看就知道是给贝西舅妈宠坏了,他一会儿大哭大闹,一会儿又拼命地去抢卡萝尔的银柄刷子,一连抢了七次之多——即便是对一个久别归来的母亲来说,也是够腻味的。除了休在吵闹和厨房里传来的响声以外,整个屋子显得特别死气沉沉。

她忽然听到窗外肯尼科特正在跟博加特寡妇寒暄,反正每逢傍晚下雪的时候,他照例都要和她说上这么一句话:“我想这雪说不定要下整整一夜呢。”她等着听下去。果然不错,入冬以来,每天临睡前都是他的老规矩:打开炉门,扒掉煤灰渣,一铲一铲地给炉子添煤。

是的,现在她已经回到了家里!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就像她压根儿没有离开过一样。加利福尼亚吗?难道说她真的到过那里吗?要是她——哪怕是只有一分钟——听不到这种用小铁铲通炉子的声音该有多好?但肯尼科特的想法却截然相反,认为她刚远游回来,而她呢,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此时此刻,她好像感到身居陋室的小人物和富有正义感的人们正从墙上悄悄地走下来。就在这一刹那,她才恍然大悟,在这次旅行中,原来她忙于走马看花,尽量不去想她心中的疑虑。

“我的天哪,别让我再感到苦恼吧!”她泣不成声地说着。休跟着她也哭了起来。

“等一会儿,妈妈就回来!”说完,她就急匆匆跑到地下室找肯尼科特去了。

这时,他正伫立在取暖锅炉跟前。尽管这幢房子各处都很寒碜,但他认为这个地下室特别重要,务必保持宽敞整洁,四角方方的柱子粉刷得雪白耀眼,储存煤块的木箱,盛放土豆的箩筐,还有大衣箱等等,都置放得有条不紊。炉门里射出来一道火光,正落在他脚跟前光滑的灰色混凝土地坪上。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目不转睛地直瞅着这座火炉,他认为:这个黑色圆顶的怪物就象征着他的安乐窝,说明他现在又在干自己最最心爱的、每日照例要做的事情了。不久前吉卜赛一般浪迹天涯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他恪尽职责,陪着太太游览观光过许许多多名胜古迹。他弯着腰去窥看炉膛里正在闪闪跳动的蓝色火焰,根本没发觉卡萝尔早已走到自己身边。随后,他轻轻地关上了炉门,又用右手姿势优美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快活!

他一看见了妻子,就大声嚷道:“啊哟哟,是你呀,我的好太太!回到了自己家里,觉得够舒服吧?”

“还好。”她刚说出了一句假话,心里禁不住就颤抖起来,暗自思忖道,“现在可不行呀。我现在对他怎么也解释不清的。他这个人是那么厚道。他现在还信任我。要不然我会叫他伤心的!”

于是,卡萝尔就向他笑笑,在拾掇他的这个神圣的地下室时,把一只蓝色的空瓶子扔到垃圾箱里。她喃喃自语道:“只有孩子才能把我留住。要是休死了的话……”她惊恐万状地飞奔上楼,才知道休在她刚离开过的这四分钟里并没有出什么事儿。

她一眼看到窗台上有一个铅笔记号。那是她在九月间准备跟弗恩·马林斯和埃里克一起去野餐时记下来的。她和弗恩准定会吵吵闹闹,玩个痛快,而且还准备在冬天开好几个舞会狂欢一番呢。她瞥了一眼街对面不久前弗恩住过的那个房间。静悄悄的窗子上,虚掩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灰溜溜的帘子。

她心里正在捉摸,不妨给谁通个电话解解闷,可就是找不到对象。

那天晚上,萨姆·克拉克夫妇俩来串过门,硬要她给他们俩讲讲那些古色古香的大教堂。他们再三说看到她又回来了真高兴,至少说了十二次之多。

“受到人们欢迎,倒也是一种安慰吧,”她暗自忖度道,“可它会使我变得麻木不仁呀。可是……哦,难道说整个一生始终是一个没法解决的‘可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