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她走回家去,路上经过一个很小的贫民窟。在一间顶上铺着焦油纸的小房子的没有门扉的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毛糙的褐色狗皮外套,头戴护耳黑绒帽的男人,一个劲儿地在瞅她。那个男人的脸膛方方正正,看上去很自信,他那狐狸般的褐斑胡子,使人想起了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两手插在旁边的口袋里,嘴里衔着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往外喷烟圈。看他的年纪,大概是四十五岁上下。

“你好,肯尼科特太太。”他拖长调子说。

她想起来了——这人经常在镇上打短工,入冬以来还找他修过火炉呢。

“哦,你好。”她似乎有点儿心绪不安地说。

“我的名字叫伯恩斯塔姆。大家都管我叫‘红胡子瑞典佬’,你还记得吗?我一直盼望有机会再跟你见见面呢。”

“是……是的,我刚才到四郊去看了一下。”

“别谈啦,真是乱七八糟!没有下水道,也没有人打扫街道。而那些路德会的牧师和天主教的神父,净是代表什么艺术和科学。可是,俺们瑞典洼地里的这些穷哥儿们,日子过得并不见得比你们的弟兄们差劲。谢天谢地,俺们用不着到芳华俱乐部去,像猫儿一样围着久恩尼塔·海多克呜呜呜地叫。”

卡萝尔自以为是最能适应环境的,听这个满身烟臭的短工称兄道弟地说了这一通话,却觉得很不自在。说不定她丈夫给他看过病。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还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是的,芳华俱乐部也并不见得总是那么有趣。今天天气又很冷,可不是吗。哦……”

伯恩斯塔姆说话,当然不会像致告别词那样讲究客气了。他压根儿也不想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一下。他的眉毛上下跳动着,仿佛它们富有强大的生命力似的。他咧开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也许我不应该用这么尖刻的话儿来谈论海多克太太和她的那个‘庄严’的芳华俱乐部。我说,我要是被请过去跟那一拨太太小姐坐在一块儿,准要叫我笑破肚皮了。我想,在她们的眼里,我是一个贱民。肯尼科特太太,我在镇上被人看成是坏蛋,戈镇的无神论者,而且依我看,我一定还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反正不喜欢银行家和老牌共和党的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吗。”

卡萝尔本想马上离开这里,但不知怎的反而留下来听他的高见了。她转过脸来朝着他,连她的皮手筒也放下来了。她咕哝着说:

“是的,依我看,你的想法不错。”她自己肚里的怨气也一下子涌上来了,“你要是想批评一下芳华俱乐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她们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哦,她们可不是……金元的标记早已把十字架从人们面前赶跑了。但是,这么一来,我也就没得劲儿了。我喜欢干啥就干啥,我想她们也应该这样。”

“那么,你自称是贱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穷是穷,但我见了富人并不眼红。我是个老光棍。我挣到的钱已经够我吃喝,所以,我就独个儿坐下来,自己握着自己的手,抽抽烟,读读历史书,我可不乐意帮着埃尔德老兄和卡斯老爹去发大财啦。”

“你——我想,你说不定读过很多书。”

“是的。我只不过是漫无目的翻翻罢了。我干脆告诉你吧:我是一头孤独的狼。我贩卖过马,给人家锯木头,还在林场里干过活,排干沼泽地的水,我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行家。我一直巴望自己能上大学,不过,我心里也在嘀咕,也许我会觉得在那儿学起来真是够慢的,弄得不好,他们说不定就会把我赶出大门。”

“你可真是一个怪人,先生。”

“我姓伯恩斯塔姆,全名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半拉子美国血统,半拉子瑞典血统。通常人们管我叫‘爱说大话、爱发牢骚的倒霉鬼,对我们这里什么事都总是摇头不满意’。不,不对,我这个人一点儿都不怪,不管你是指哪一方面!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也许我读的书太多,反而消化不了;也许是懂一点皮毛,是半瓶醋罢了。不过,首先我就得懂‘一点儿皮毛’,你要知道,人家都说要当一个穿斜纹布工装裤的激进派,这是最起码的条件。”

他们两人都咧着嘴笑了起来。接着她问:

“你说芳华俱乐部里的人都很傻,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呢?”

“哦,你要相信,我们这些刨根究底的人,当然了解你们那个有闲阶级咯。肯尼科特太太,按我的眼光来看,在这个崇拜大男子主义的镇上,实际上真正有头脑的人,我这里不是指会记账的头脑,会打野鸭子的头脑,或者是喜欢打孩子屁股的头脑,而是指真正富有想象力的人,那就只有你、我、盖伊·波洛克,还有面粉厂那个领班。尽管他是个领班,但他还是个社会主义者——千万不要告诉莱曼·卡斯!莱曼开除一个社会主义者,比开除一个盗马贼还要快!”

“尽管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这个领班老是跟我抬杠。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派党员,相信那一套教条,真是吓人啊。他希望只要说说‘剩余价值’之类的辞藻,就可以用来改造一切,比方说,从开伐森林一直到鼻子出血。他喜欢读祈祷书,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跟埃兹拉·斯托博迪、莫特教授或是朱利叶斯·弗利克鲍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化身了。”

“听你这样谈论他,倒也是别开生面呢。”

他像小学里的一个男孩子一样,把鞋子尖一下子扎进了雪堆。“胡说八道!你以为我多嘴爱唠叨,是不是?不错,我承认,碰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心里确实很想谈一个痛快。你也许急着要赶路,免得鼻子给冻坏了。”

“你说的真不错,我想这会儿我该走了。可是,请告诉我:在中学里教书的舍温小姐,你为什么没有把她列入本镇知识分子名单呢?”

“我想,她也许应该被包括在名单里面。就我听到的,凡是跟革新沾上边的事情,她都是有份的,这一点许多人还不了解呢。她让沃伦牧师太太担任妇女读书会会长。这位牧师太太以为是自己在管理读书会,其实后台老板却是舍温小姐。她唇焦嘴干地从中游说,促使镇上所有生活悠闲的太太们好歹也做了一点儿事情。不过,顺便提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对那些不痛不痒的改革压根儿不感兴趣。我说,戈镇好比是一艘船,船底上爬满了藤壶93,舍温小姐要修补船底那些漏洞,一直是在两手不停地忙着把船里的水舀出去,而波洛克也要修补那些漏洞,但他却在声嘶力竭地把诗念给水手们听!至于我呢,就是要把那艘船拉到岸上来,把那些蹩脚的修船工匠通通赶走。于是,我就从龙骨开始往上修,一定要把船重新修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