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卡萝尔又坐到钢琴跟前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那个深居简出的读书迷盖伊·波洛克——她巴不得波洛克能来看看她:

“如果真的有一个姑娘吻了他一下,说不定他就会从他的窝里爬出来,当然也就不会再那么不近人情啦。威尔要是能像盖伊那样爱好读书,或者说,盖伊要是能像威尔那样能干的话,我想,即使还住在戈镇,也许我还是能过得去吧。”

要精心照料好威尔,可真不容易。但是对待盖伊,说不定我还可以像慈母一般给予关注。我真正想照顾的,究竟是一个男人,一个小孩儿,还是一个市镇?我是想要一个小孩儿的,那是在将来。但是,我能眼看着小孩儿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度过他的最最富有接受能力的岁月吗?

那就上床去睡吧。

难道说我平日跟碧雅相处,在厨房里闲聊天,就是得其所哉吗?

哦,我可真是惦念你,威尔。不过,这会儿我在床上能随意翻身,用不着担心把你惊醒,毕竟也是够松心的事儿。

难道说我真的命中注定,已是一个“已婚女子”了吗?今儿晚上,我可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出嫁,是这么自由自在。只要想一想,从前竟有一位肯尼科特太太,她仅仅为了一个名叫戈镇的小镇而终日感到烦恼,哪知道除了戈镇以外,还有整个世界呢!

威尔当然是会喜欢诗的!

2月里,一个天色阴暗的日子。大块大块乌云,像刚砍倒的一段段圆木,几乎低垂到地面上来。大雪有如棉絮一般,三心二意地落在被人践踏过的旷野里。眼前虽是一片昏暗,但掩盖不了有棱有角的四周景物。屋顶和人行道的线条,显得很清晰,一点儿都不走样。

这是肯尼科特离家以后的第二天。

她憋在家里闷得发慌,就跑出去溜达一会儿。那天气温是零下三十度,实在太冷了,叫她感到怪不舒服的。寒风从两幢房子之间的空旷处冲着她吹来,刺扎着她的肌肤,啮噬着她的鼻子、耳朵和脸颊。她赶紧飞快地奔跑,这儿躲躲,那儿藏藏。在谷仓的遮挡下喘口气,然后躲避到一块广告牌后,感到满心喜悦。那块广告牌上面横七竖八地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各式招贴,一层盖着一层,被糨糊弄得斑斑驳驳,简直不堪入目。

街道尽头,有一片橡树林,这不禁使她联想到印第安人、打猎和滑雪鞋。她沿着土埂上的小房子旁的路步履艰难地进入旷野,来到了一座覆盖着冰雪的小山冈上的农庄。她身上穿着一件海狸鼠皮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海豹皮帽子,她那少女一般娇嫩的两颊上,完全看不到忌妒成性的乡下人所常有的一道道皱纹。她伫立在满目荒凉的山坡上,与周围的环境显得非常不协调,正如一只红羽翠翎的北美红雀掉落在一块浮冰上一样。她居高临下,俯瞰着戈镇的景色。鹅毛大雪正从大街小巷毫无拦阻地一直飘落到莽莽大草原上,看来整个戈镇再也找不到一块地方可以避风雪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只不过是白茫茫的大地上的点点黑斑罢了。她的身体由于刺骨的寒风而颤抖着,她的心儿则因为那种沉寂落寞之感而颤抖着。

她急匆匆地往回跑,来到了乱糟糟的市街上,直到此刻,她心里所向往的,正是大城市的商店橱窗和餐厅里令人炫目的黄色灯光;或是一片原始森林,狩猎人穿着带兜帽的皮夹克,手里拿着一支来复枪;或是谷仓前的一块场地,从那里总是送来一股股热气腾腾的暖流,还不时听到老母鸡和牛羊的喧闹声。当然,绝不是那些灰不溜丢的房子,那些积满了冬天烤火后扔掉的炉灰的院子,那些堆满了脏雪、污泥和冰块的道路。冬天的魅力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在最近三个月里,天气还要继续冷下去,直到明年5月为止。积雪将要越来越脏,人们御寒的能力也将越来越差。她心里在纳闷,为什么那些可敬的公民们在严寒的天气以外,硬是还要加上冷冰冰的偏见;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斯德哥尔摩和莫斯科的人们那样,善于娓娓而谈,使自己的心灵感到更加温暖舒畅呢。

她绕着戈镇的四郊走了一圈,还看了一下“瑞典洼地”的贫民窟,只要有三户人家连在一起,其中至少有一户是属于贫民窟的。萨姆·克拉克曾经夸口说过,在戈镇,“你根本找不到像大城市里常有的贫困现象,这儿有的是就业机会,根本用不着救济,谁要是日子过得不太好,那肯定是因为他太偷懒,得过且过”。但是现在,夏日里草木葱绿的面具早已给揭掉了,卡萝尔发现了困苦和绝望。在一间顶上铺着焦油纸,用薄木板搭成的小房子里,她看见洗衣婆斯坦霍夫太太正在灰蒙蒙的蒸汽里干活。她的儿子才六岁,正在屋外劈木柴。那个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系着一条有如脱脂乳一般的蓝色围脖。他手上戴着一副红手套,皲裂了的指骨节从手套的破洞里露了出来。他不时搁下活儿,往指骨节上呵呵热气,无缘无故地哭叫起来。

新搬来的一户人家是芬兰人,把一间废置不用的马厩当作自己的家。一个年过八旬的老汉,这会儿正沿着铁路在拣煤渣。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觉得,她要是这时慷慨解囊的话,那些自诩为民主国家的独立不羁的公民们,就一定会勃然大怒。

卡萝尔看到了镇上百业兴旺的景象,她的那种寂寞的感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铁路调车场上,有一长列货车正在调头;谷仓、贮油罐、屠宰场在雪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奶酪制造厂里,停放着庄稼汉的运货雪橇和一堆堆牛奶罐头;一间奇怪的石头房子,门前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注意危险——此处存放炸药”。在充满欢乐气氛的墓碑刻制工场里,有一个一味注重实利的雕刻匠,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小牛皮外套,一面在凿打一块晶光瓦亮的花岗石墓碑,一面在嘘嘘嘘地吹口哨。杰克逊·埃尔德的小锯木厂,散发着松木刨花的清香味儿和用圆锯锯木时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响声。这里首屈一指的企业,是由莱曼·卡斯担任总经理的戈镇面粉公司。尽管这家公司大大小小的窗子上都覆盖着一层面粉,但这里仍然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工人们正在把一圆桶一圆桶面粉推到一辆货车车厢里去,有一个庄稼人坐在两辆雪橇连在一起的长橇上的一包包小麦上,跟一个买小麦的客户争吵不休;面粉厂里,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推动水车的水流还没有结冰,正在汩汩地流着。

卡萝尔在静谧闲适的家里待了好几个月,现在听到工厂里机器隆隆响,感到耳目一新。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到这家工厂来上班,真不乐意当什么自由职业者的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