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卡萝尔早就知道,要想实现她自己冥思苦想过的那些“改革”,少不了要有一个起点。婚后头几个月里,她心里似乎有些乱糟糟的,老是踏实不下来,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是因为她完全陶醉在甜蜜的小家庭生活里了。

她破题儿头一遭当上了主妇,心中异常得意,家中样样东西,她几乎都很喜爱——从椅子背吱嘎作响的缎面安乐椅起,一直到热水锅炉的铜龙头,因为时常要擦得晶光锃亮,久而久之,卡萝尔对它竟然也产生了好感。

她找到了一个女佣人,那就是来自斯堪的亚·克罗辛的脸上经常笑嘻嘻的胖姑娘碧雅·索伦森。碧雅既想当好佣人,又想跟主人交知心朋友,不免叫人觉得滑稽可笑。她们主仆二人在一起哈哈大笑,有时是因为炉子通风不灵,有时却是因为鱼儿一下子从手里滑到了平底锅里,如此而已。

卡萝尔如今很像一个小女孩扮成一个身上穿着曳地长裙的老奶奶模样儿,昂首阔步地上街买东西,一路上不断高声跟别的女人打招呼。不管熟识不熟识,她们每个人都向她点头哈腰,这么一来她自然觉得她们确实需要她,而她们对她也算是“不见外”了。在圣保罗各大商店里,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顾客,净找店员的麻烦罢了。在戈镇就不一样了——她是肯尼科特医生的太太,她喜欢吃柚子,她的动人风度,等等,不仅大家都知道,而且还念念不忘,时常当作谈资……虽然对这些事情,他们从来也不迁就迎合。

逛商店买东西,耳畔听到人家在兴致勃勃地聊闲天,实在也是够舒心的事。有两三次,就在欢迎她的社交场合上,她觉得那些商人说话时瓮声瓮气的样子简直腻味透顶,可这会儿,她却一反常态,只要真的有了话题可谈——柠檬呀、透明薄纱呀或者地板蜡之类——的时候,那些商人也就成了她推心置腹的挚友。不久前她跟那个喜欢插科打诨的杂货店老板戴夫·戴尔煞有介事地吵了一架,简直叫人真假难分呢。她故意说他在卖杂志和糖果点心时诳了她,多赚了几文钱,戴夫·戴尔则一口咬定,说她是双城67派来的密探。他一直躲在柜台后不露面,等她气得直跺脚时,这才走出来,哭哭啼啼地说:“说句老实话,今天我可没有做过什么缺德的事儿——天晓得,我一辈子都没坑过人呀!”

对大街的最初印象如今她再也记不起来了,而且对大街上不堪入目的种种丑态,也不再深感失望了。在她第二次上街买过东西以后,原先的一切仿佛都变了样。既然她从来没有跨入过明尼玛喜旅馆的大门,也就对那所旅馆大楼视而不见了。克拉克的五金商店,戴尔的杂货店,奥利·詹森、弗雷德里克·卢德尔梅耶和豪兰·古尔德等人的食品杂货店,还有那些肉铺子,那家专售针线纽扣、缎带的小杂货铺——这些店铺在她眼里好像一下子都扩大了,竟使所有其他房子都相形见绌。她一走进卢德尔梅耶先生的店铺,那位掌柜就呼哧呼哧地说:“早上好,肯尼科特太太。哦,今天天气可真好啊。”这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售货架上粘满尘埃,也没有觉察到女店员如何笨手笨脚,甚至连她头一次逛大街时碰上这位掌柜,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场面,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卡萝尔要买的各种食品连一半都没有买到。尽管这样,她对上街买东西反而更感兴趣了。当她好不容易在达尔·奥利森肉铺买到牛犊腰子的时候,她的高兴劲儿简直没法提了。她喜形于色,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堆话,对那个身强力壮、精明透顶的肉铺老板达尔先生赞不绝口。

如今她对恬静闲适的乡镇生活十分欣赏。她喜欢那些老人、农夫和退伍军人们,他们有时就像印第安人歇息时一样蹲在人行道的边石上闲聊,漫不经心地把唾沫星子吐到大街上。

她还在儿童身上发现了美。

从前她总觉得做爸爸妈妈的说喜欢自己的儿女不免言过其实。但是她在图书馆工作期间,却发现儿童也是有个性的,是具有他们自己的权利和富有幽默感的国家公民。那时候,她在孩子们身上并没有花费很多时间,但是如今人们惊奇地看到她一本正经地问贝西·克拉克她的那个娃娃关节炎好了没有,并且跟奥斯卡·马丁森一样认为诱捕麝香鼠一定是非常好玩的。

有时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闪念:“要是我自己也有个小孩该有多好。我确实很想有一个。啊,是个小不点儿的——不!不!现在还不行!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我干活儿干得太累了,到现在还没有好好休息过一会儿呢。”

这时她闲坐在家里,耳畔不断传来村子里的喧闹声——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喧闹声哪儿都能听得到,无论是在丛林里还是在大草原上,这些声音虽然平淡无奇,然而却充满了魅力——农家看门狗汪汪的吠声,一群小鸡吃饱后发出的咯咯叫声,孩子们的打闹声,一个男人噗哒噗哒地拍打地毯声,白杨树之间的瑟瑟风声,一只晚蝉吱吱吱的鸣声,人行道上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厨房里碧雅和食品店送货员之间的谈笑声,叮叮当当的铁砧声——此外还有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钢琴声。

每星期至少有两次,她要跟肯尼科特一起坐车下乡去,有时在落日映照的湖上打野鸭子,有时去探望病人。病人都尊重她,把她看成本地乡绅的夫人一般,并且还感谢她给他们送去了玩具和杂志。晚上,她常常跟丈夫一起去看电影,总是热情地与其他一对对夫妇握手寒暄。要是天气还不太冷,他们就闲坐在门廊里,同乘汽车路过门口的老乡们,或者正在耙掉落叶的隔壁邻居高声说话。在夕阳西照下,空中的尘雾变成一片金黄色,街上到处散发着正在燃烧的树叶的清香味儿。

可是她模模糊糊地感到,她此时此刻巴不得能有一个知心朋友,以便将她心中累积的话儿尽情倾吐。

有一天下午,卡萝尔百无聊赖,正在做针线活儿,心中很不耐烦,很想有人打电话来。这时,女仆碧雅进来通报说,维达·舍温小姐来访。

维达·舍温小姐的两只碧蓝的眼睛虽然忽闪忽闪,显得很有神,但如果你再仔细端详一番,你就会发觉她的脸上已有一些细细的皱纹,不像当年那样光彩照人,然而,也并不见得面色太黄。你会看到她的胸脯扁平,手指因为一年到头拿针,拿粉笔,拿钢笔变粗了。她的宽大外套和素淡的裙子用的是普通料子,一点儿都不讲究。她的帽子几乎戴到后脑勺去了,使她干巴巴的前额暴露无遗。可是,你怎么也没法定神仔细打量她一会儿。得了吧,你干脆就死了心吧!她那闪电一般快的动作,简直叫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她好像一只金花鼠68那样鲜蹦活跳的,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她的手指头有如鸟儿的翅膀,来回拍动着;她向人们表示同情的话儿,就像泉水似的一股股喷出来;她急于要挨近听她说话的人,就常常坐到椅子边沿上,真是恨不得把她的热情和乐观想法一股脑儿都给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