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第3/6页)

傍晚,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来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长时间。一般说来,他不爱说话,喜欢拉小提琴,也许这是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不必讲话。十点多钟,他穿好大衣,准备回家。临别时他拥抱娜佳,热烈地吻她的脸、肩头和手。

“亲爱的,我的宝贝儿,我的美人儿!……”他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狂了!”

可她觉得,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很早很早就听过,或者在哪本书里……在一本破旧的、早已被抛在一边的小说中读到过。

大厅里,萨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个长长的手指托着一只小杯子,老奶奶在摆纸牌算卦,尼娜·伊凡诺夫娜在看书。圣像前长明灯里的火苗不时噼啪作响,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圆满。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躺下后立即睡着了。可是,跟昨天夜里一样,天刚蒙蒙亮,她又醒了。没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来,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的,娜佳想起了她的母亲不爱自己已故的丈夫,弄得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依赖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过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至今把母亲看得那么特别、那么非同寻常,为什么没有发觉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

萨沙在楼下还没有入睡——可以听到他在不断咳嗽。娜佳想到,这是个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天地里,在那些美丽的花园和奇异的喷泉里,不免有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天真里,甚至在他的荒唐可笑里,却蕴含着许多美好的东西,使得她一想到要不要外出求学的时候,她的整个心灵、整个胸膛便感受到一阵凉意,随即涌动着欢快、狂喜的感情。

“不过,最好不去想它,不去想它……”她小声说,“不该去想这种事。”

“笃……笃……”更夫在远处敲着梆子,“笃……笃……”

六月中旬,萨沙突然感到无聊乏味,打算回莫斯科。

“这个城市我无法再待下去了,”他闷闷不乐地说,“没有自来水,没有下水道!一吃饭我就恶心:厨房里肮脏不堪……”

“你再等等,浪子,”奶奶不知为什么小声劝道,“七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我不想参加。”

“你说过愿在我们这儿待到九月的!”

“可现在我不想待了。我要工作!”

这年夏天潮湿而阴冷,树木湿漉漉的,花园里的一切看上去阴森凄凉、情绪低落,事实上人很想干活。楼上楼下的许多房间里,可以听到陌生女人的说话声,奶奶房里的缝纫机响得正欢:他们在赶做嫁妆。光是皮大衣就给娜佳做了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据老奶奶讲,就值三百卢布!这种忙乱激怒了萨沙,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生闷气。不过大家还是劝他留下,他也答应七月一日以前不走。

时间过得很快。圣彼得节[121]那天下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和娜佳一道前往莫斯科街,想再看看那幢早已租下、准备给她俩做婚房的房子。这是一幢两层楼房,不过目前只有楼上已装修完毕。大厅里,镶木地板油漆一新,摆着维也纳式的椅子、钢琴和小提琴谱架。油漆气味弥漫。墙上的金边大画框里有一幅油画:一个裸体女人,身旁有一只断了柄的淡紫色花瓶。

“好一幅绝妙的画作,”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赞叹道,“这是画家希什玛切夫斯基的作品。”

旁边是客厅,有一张圆桌子,长沙发,几把圈椅都套着鲜蓝色的套子。沙发上方挂着安德烈神甫戴着法冠、佩着勋章的大幅照片。两人进了带酒柜的餐室,又去了卧室。卧室里光线暗淡,并排放着两张床——人们在布置新房的时候,一定以为这里将永远美满,而不会有别的情况发生。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领着娜佳走遍了各个房间,并且一直搂着她的腰。她却感到自己虚弱、内疚,所有这些房间、床和圈椅都让她厌烦,那个裸体女人更让她恶心。此刻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爱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可是这话该怎么说、对谁说、为什么说,她至今弄不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尽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件事……他搂着她的腰,说起话来无比亲昵、殷勤,喜气洋洋地在自己的寓所里走来走去;而在她的眼里,这一切是那么庸俗,愚蠢而低俗得叫人无法忍受的庸俗,连他那只搂住她的手,她也觉得铁箍似的又硬又冷。她时刻准备逃跑,大哭一场,从窗子跳出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又把她领进浴室,一进去就拧开墙上的水龙头,水立即哗哗流出来。

“怎么样?”他喜笑颜开,说,“我吩咐人在阁楼上做一个大水箱,能存一百桶水,这样我们就能用上水了。”

最后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街上,叫了一辆马车。尘土铺天盖地,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你冷不冷?”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道,尘土吹得他眯起了眼睛。

她不作声。

“昨天萨沙,你记得吧,责备我无所事事,”他沉默片刻,又说,“真的,他说得对!对极了!我的确无所事事,也不会有所作为。我亲爱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当我一想到有朝一日额头上压上帽徽要去做事,心里就反感——为什么呢?为什么当我看到律师、拉丁文教员或者市参议会委员,我就那么不自在呢?哦,俄罗斯母亲,俄罗斯母亲!你的身上还背负着多少游手好闲、一无所用之人!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压在你身上,苦难深重的俄罗斯啊!”

他对自己的无所事事作了总结,认为这是时代的特征。

“等结了婚,”他继续道,“我们一块儿到农村去,亲爱的,我们在那里干活!我们买一块不大的地,有花园,有河,我们一块儿劳作,观察生活……啊,这将多么美好!”

他摘下帽子,风吹得头发飘了起来。她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想:“上帝,我要回家,上帝!”快要到家的时候,他们才赶上了安德烈神甫。

“瞧,父亲也来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挥动帽子,高兴地说,“我喜欢我老爹,真的,”他说,付了车钱,“多么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回到家里,生着闷气,身子也不舒服,想到整个晚上将客人不断,她就得带着笑脸送往迎来、忙于应酬,就得听小提琴,听各种各样的废话——话题离不开婚礼。奶奶坐在茶炊旁边,穿着华丽的丝绸连衣裙,态度傲慢,目空一切——在客人们面前她总是这样。安德烈神甫面带狡黠的微笑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