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2/10页)

“啊,回来了……”他说着,放开了妻子,“亲兄弟带着一家子……”

他对着圣像祈祷一阵,跌跌撞撞,使劲儿睁大那双发红的醉眼,接着说:“亲兄弟带着一家子回老家了……这么说,是从莫斯科来的。不用说,莫斯科是古时候定为国都的城市,是万城之母……不好意思……”

他在茶炊旁的长凳上坐下,喝起茶来。大家默不作声,只有他就着小茶盅大声喝着。他一连喝了十杯,随后倒在长凳上,立即打起了呼噜。

大家准备睡觉。尼古拉因为有病,跟父亲一起躺在炉台上。萨莎睡在地板上,奥莉加和两个妯娌去板棚里睡。

“唉,算了,亲人儿,”她挨着玛丽亚在干草上躺下后说,“眼泪也洗不去痛苦!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唉,算了,亲人儿!”

后来她慢声细语地讲起莫斯科,讲起自己的生活,讲她怎样在带家具的公寓里当女仆。

“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她说,“教堂很多很多,有一千六百个哩,亲人儿。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爷,又漂亮,又体面。”

玛丽亚说,她别说莫斯科,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她不认字,不会祷告,连“我们在天之父”也不知道。她和奥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知道的事少,什么也不懂。两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玛丽亚怕基里亚克,每当他留下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只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浓重的酒气和烟味总熏得她头昏脑涨。菲奥克拉呢,每当有人问她,丈夫不在是不是闷得慌,她总是气恼地回答:

“去他的!”

她们聊了一阵,后来就不出声了……

天气凉了。板棚附近有只公鸡扯着嗓门喔喔啼叫,吵得人没法睡觉。当淡蓝色的晨光穿过每一条板缝射进来时,菲奥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随后可以听到她吧嗒吧嗒的光脚板声,不知她跑哪儿去了。

奥莉加去教堂时,把玛丽亚也带了去。两个人顺着小路下坡,朝草场走去。两个人都心情愉快。奥莉加喜欢辽阔的田园,玛丽亚觉得这个妯娌和蔼可亲。太阳升起来了。草场上空一只睡意未消的鹰在低低盘旋,河水暗淡无光,有些地方晨雾缭绕。河对岸的山上一条光带延伸开去,照得教堂亮闪闪的。在地主家的花园里,一群白嘴鸦呱呱地大声喧闹。

“老爷子倒没什么,”玛丽亚讲了起来,“老婆子可厉害了,老跟人吵架。自家种的粮食只够吃到谢肉节[63],只好在小铺里买面粉,惹得她火冒三丈,老说:‘你们的胃口太大。’”

“唉,算了,亲人儿,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写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64]’”

奥莉加说话稳重,慢声慢调,走起路来像朝圣女人那样,又快又急。她每天必读《福音书》,像教堂诵经士那样大声吟诵,尽管许多地方不懂,但神圣的语言总让她感动得泪眼婆娑,每当她读到“如果”和“直到”这类词时,她的心脏似乎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信仰上帝,信仰圣母,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她相信不能欺负人;不论是普通人,德国人,还是茨冈人和犹太人,世上的任何人都不能欺负。她相信,凡是不怜恤动物的人迟早都要遭殃。她相信这些都是在圣书里写着的。所以每当她读《圣经》的时候,即使读不懂,她的脸也总是流露出悲天悯人、感动和欢欣的表情。

“你是哪里人?”玛丽亚问。

“我是弗拉基米尔人。只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岁。”

她们来到河边。河对岸有个女人站在水边,正在脱衣服。

“那是我们家的菲奥克拉,”玛丽亚认出人来,“她过河去地主的庄园,找那里的男管家。她尽胡闹,爱吵架——太出格了!”

黑眉毛的菲奥克拉披头散发,她还很年轻、健壮,像个姑娘家。她从岸上跳进河里,两条腿使劲儿拍打,在她的四围掀起了一片浪花。

“她尽胡闹——太出格!”玛丽亚又说一遍。

河上一道原木搭成的木桥,摇摇晃晃,桥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成群的大头圆鳍雅罗鱼来往穿梭,河水里翠绿的树丛的倒影摇曳,树叶上的露珠晶莹夺目。暖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多么美好的清晨!要是没有贫穷,没有可怕的、哪儿也躲不掉的不尽贫穷,人世间的生活怕也是一样美好吧!可是只消回头看一眼村子,就会清晰地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于是由周围的景色唤起的那份让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来到教堂。玛丽亚站在大门口,不敢再往前走。她又不敢坐下,可八点多钟才打钟做弥撒。她就一直这样站着。

念福音书的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大家这都要给地主一家人让路。进来了两个穿白色连衣裙、戴宽边帽的姑娘,身后跟着一个穿水手服、脸色红通通的胖男孩。他们的到来使奥莉加大为激动,她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上流社会有教养的、高贵的人。玛丽亚却皱起眉头,沉着脸,沮丧地看着他们,进来的仿佛不是人,而是恶魔,她若不让路,就要被他们踩死似的。

每当教堂执事用男低音宣读经文的时候,玛丽亚总好像听到“玛——玛丽——亚”的吼叫声,身子不由打起了哆嗦。

村里人听说来了客人,做完弥撒,不少人来到他们家。列昂内切夫家的人、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和伊利伊乔家的人都来打听他们在莫斯科当差亲戚的情况。茹科沃村里的所有年轻人,只要认得字,能读会写,都被送到莫斯科,而且只送到饭馆和旅店当学徒(河对岸的村子里年轻人只送到面包房当学徒)。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还在农奴制时代就这样了。那时有个茹科沃的庄稼人卢卡·伊凡内奇,如今他成了传奇人物,在莫斯科的一个俱乐部里当小卖部的管事,只接受同村人来做事,这些同村人站稳了脚跟,又把自己的亲戚叫来,安排他们在饭馆和旅店当差。从那时起,四里八乡的乡亲把茹科沃的村名都改了,管它叫“下人村”或者“奴才村”。尼古拉十一岁那年就被送到莫斯科去,由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伊凡·玛卡雷奇为他谋了一份差事。伊凡·玛卡雷奇当时在“艾尔米塔日”花园的剧场里当引座员。现在,尼古拉对着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煞有介事地说:

“伊凡·玛卡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祈求上帝保佑他,多亏了他,我才成了体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