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第6/8页)

有一天,她对里亚博夫斯基说到她的丈夫:

“这个人的宽宏大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就喜欢说这句话,但凡遇到知道她和里亚博夫斯基的风流韵事的画家,她总是把手用力一挥,这样说她的丈夫:

“这个人的宽宏大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的生活方式倒还跟去年一样没有改变。每逢礼拜三举行晚会。演员朗诵,画家作画,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到了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面带微笑说:

“请吧,诸位先生,请吃点儿东西。”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照旧寻找伟人,找到了不满意,又重找。跟从前一样,她每天深夜才回家,这时候戴莫夫却不像去年那样已经睡觉,而是坐在他的书房里,在写什么东西。他要到三点才躺下,八点钟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准备去看戏,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戴莫夫穿着礼服、系着白领带走了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像过去一样,兴高采烈地瞧着妻子的眼睛。他的脸上容光焕发。

“我刚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他说着,坐下来揉他的膝盖。

“通过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啊哈!”他笑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镜子里妻子的脸,她却始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梳理头发,“啊哈!”他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他们很可能授予我一个病理学概论方面的编外副教授职称。有这方面的迹象。”

从他那张容光焕发、无比幸福的脸上可以看出,此刻只要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悦和成功,那他会原谅她的一切,包括现在的和将来的,他会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么叫编外副教授,什么叫病理学概论,再说她担心看戏迟到了,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坐了两分钟,怀着歉意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这是最不平静的一天。

戴莫夫头痛得厉害。早上,他没有喝茶,也没去医院,一直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多钟又去找里亚博夫斯基,想让他看看自己的nature morte[26],再问问他昨天为什么不来找她。她觉得这幅画毫无意思,她之所以画它只是为了找个无谓的借口可以去找画家。

她没拉门铃就走了进去。她在前室脱套鞋时,听到画室里似乎有人轻轻地跑过去,还有女人衣裙的窸窣声。她往画室里张望,只看到棕色的裙子一角一闪而过,消失在一幅大画后面。这幅画连同画架,从顶端一直到地板,都蒙着黑布。毫无疑问,有个女人躲起来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常常也在这幅画后面躲起来的!里亚博夫斯基显然很窘,他对她的到来似乎感到吃惊,向她伸出双手,不自然地笑着说:

“哎呀呀!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受到羞辱,感到伤心。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有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情敌、虚伪的人在场的情况下说话。那女人现在站在画布后面,大概正在幸灾乐祸地笑呢。

“我给您带来一幅画稿……”她用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说,她的嘴唇在哆嗦,“一幅nature morte。”

“啊?……画稿?”

画家接过画稿,边走边看,似乎是机械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顺从地跟着他。

“Nature morte……一流的,”他嘟哝着,随后信口押起韵来,“库罗尔特,乔尔特,波尔特[27]……”

从画室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衣裙的窸窣声。这就是说,她走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真想大喝一声,抓起什么重东西朝画家头上砸去,然后转身跑掉。但是她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压在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不是女画家,而是一条小爬虫了。

“我累了……”画家懒洋洋地说,望着画稿,不住地甩着头驱赶瞌睡,“当然啦,画得不错,不过今天一幅画稿,去年一幅画稿,下个月还是一幅画稿……您怎么不腻呢?换了我,早就把画笔扔了,不如认真搞点儿音乐什么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画家,您是音乐家。不过,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这就去叫他们送茶来……好吗?”

他走出房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听到,他在吩咐听差什么。她不想与他告别,不想相互作出解释,最主要是为了免得哭出来。没等里亚博夫斯基回来,她就匆匆跑到前室,穿上套鞋,来到街上。她这才轻快地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跟里亚博夫斯基、跟绘画、跟刚才在画室里压在她心头的那种沉重的羞辱感,从此一刀两断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先去找女裁缝,随后去拜访昨天刚到的巴尔奈[28],从巴尔奈那儿出来又去了一家乐谱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怎样给里亚博夫斯基写一封冷酷无情、充满个人尊严的信,怎样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里米亚度假,从此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开始新的生活。

这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家,她没有换衣服就在客厅里坐下写信。里亚博夫斯基说她算不得画家,为了报复,现在写信告诉他:他年年画的是老一套,他天天说的也是老一套,他裹脚不前了,除了已有的成绩,他将来不会有任何成就。她还想告诉他:他在许多方面得益于她的良好影响,如果说他现在继续干蠢事,那只是因为转而受到形形色色的轻薄女子的影响,今天躲在画布后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戴莫夫在书房里叫她,并没有开门,“亲爱的!”

“什么事?”

“亲爱的,你别进我的房间,站在门口就行了。是这么回事……前天我在医院里传染了白喉,现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请科罗斯捷列夫。”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丈夫,就像对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样,只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欢他的名字奥西普,因为他这名字让人联想到果戈理的奥西普[29]和一句俏皮话:“奥西普,哑嗓子;阿尔希普,嗓子哑。”现在她却喊道:“奥西普,这不可能!”

“去吧!我难受着……”戴莫夫在门后说。可以听到他走回沙发那里,又躺下了。“去吧!”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倒是怎么回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想道,她吓得手脚发凉,“这病可危险呢!”

她莫名其妙地举着蜡烛进了自己的卧室,想着该怎么办。无意间她看了一眼穿衣镜:一张吓白的脸,短上衣的两个袖子高高耸起,胸前一大堆黄色的绉边,裙子上乱七八糟的条纹。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太可怕、太令人作呕了。她突然痛心地感到自己有愧于戴莫夫,辜负了他对她的那份深情厚爱,对不起他年轻的生命,甚至对不起这张他好久没睡过的空床。她不时想起他平日那张温和、恭顺的笑脸。她伤心得放声大哭起来,立即给科罗斯捷列夫写了一封求助信。这时已是午夜两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