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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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兹德娜对面,吊着绷带的胳膊在晃动。兹德娜看着一旁,避免目光接触,话说得很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但你来这里,我很高兴。我和同志们说了。在建筑工地干一辈子小工,终究是荒唐的。我知道,党还没有向你关上大门。还来得及。”

他问她该做什么。

“你应该表态,你自己主动要求表态。由你来迈出第一步。”

他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会让他知道,他只剩下五分钟,最后的五分钟,来高声宣布他否认自己过去的言行。他了解这种交换。他们让人们用过去来收买未来。他们会强迫他在电视上用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向人民解释,说他所说的那些反对俄国、反对夜莺的话,都是错的。他们将迫使他将自己的生活远远抛到身后,变成一个影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个没有角色的演员,并且把已经被抛弃的生活变成影子,把被演员抛弃的角色也变成影子。这样变成影子后,他们才让他活下去。

他注视兹德娜:为什么她说话这么快,声音这么失常?为什么她目光游移,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她为他设下圈套。她奉党的指令或警方的指令而来,她的任务是说服他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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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米雷克弄错了!没有人授意兹德娜与他谈话。根本没有!事到如今,没有哪个实权人物会答应给米雷克提供一次表态的机会,即便他恳请也没用。太晚了。

兹德娜之所以鼓励他采取一些自救的步骤,并且声称向他传递着身居高位的同志的意见,只是因为她有一种徒劳且混乱的愿望,想尽其所能地帮助他。她之所以说话如此之快并且不敢正视他,不是因为她手里掌握着一个圈套,而是因为她双手空空,爱莫能助。

米雷克理解过她吗?

他一向认为兹德娜是出于迷信崇拜才对党一直狂热地忠贞不渝。

不是这样的。她对党忠贞不渝,是因为她爱着米雷克。

在他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去证明:忠诚乃是高于一切的价值。她愿去证明,他在一切方面都不忠诚,而她在一切方面都忠诚。看起来像是政治狂热的东西,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比喻,对忠诚的一种显示,对失落的爱情的暗自责难。

我猜想,八月的某一个早晨,她在睡梦中被喧嚷的飞机声惊醒。她跑出门,来到街上,惊慌失措的人们告诉她,俄国军队占领了波希米亚。她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笑!俄国坦克来惩罚所有那些不忠的人了!她终于可以看到米雷克厄运降身了!她终于可以见到他跪在地上了!她终于可以像一个知忠诚为何物的人那样,向他俯下身去,拉他一把了。

米雷克看出话不投机,决定干脆言归正传。

“你知道,从前我给你写过许多信。我想把它们收回来。”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信?”

“是的,我的信。当时,我大概给你写了有九十封。”

“不错,你的信,我知道,”她说。突然,她不再避开他的目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米雷克不快地感觉到她洞穿着他的灵魂,并且准确无误地知道他要什么,为什么要。

“你的信,对,你的信,”她重复着说,“我不久前又再读过。我还想,你当时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感情爆发。”

她几次重复这几个词:感情爆发。不是很快地、语速急切地说出来,而是缓缓地带着深思熟虑的声音,就好像她瞄准了一个她不愿射失的靶子,她的眼睛盯紧了靶子,要保证自己击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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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石膏的胳膊在他胸前晃动,他的脸色涨得通红:看上去像是刚刚挨了一耳光。

啊,是的!确实,他的信绝对是激情澎湃的。他要不惜一切地表明,他之所以钟情于这个女人,不是因为他的怯懦和自卑,而是因为爱!能和这样丑的一个姑娘恋爱,惟一的解释就是他真的动情了。

“你给我写信说,我是和你并肩战斗的战友,你记得吗?”

他的脸更红了:这怎么可能?这是个可笑至极的词:战斗!他们的战斗是什么呢?他们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他们的屁股上都起了泡,但是,一旦他们站起来发表激进的观点(应该给阶级敌人以更严厉的惩罚,应该以更斩钉截铁的语言表达某种思想),他们就感觉到自己像英雄画卷里的人物:他倒在地上,手持左轮枪,肩部流血受伤,而她则是手枪在握,冲上前去,冲到他不能过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的脸上还长满青春痘,而为了让人看不见它们,他戴上了反抗的面具。他对所有人讲,他与他的富农父亲断绝了关系。他说,他唾弃了眷恋土地和财产的古老的农民传统。他描述了在家里与父亲争执并决然离家出走的场景。所有这一切,没有一点儿是真的。今天,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只看到了编造和谎言。

“那时候,你和今天比,是另一个人,”兹德娜说。

他想象着自己拿到了那一札信件。在碰到的第一个垃圾箱前,他停下来,小心地用两个手指夹着那些信,就好像那是粘上了粪便的纸,他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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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信对你有什么用?”她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它们?”

他不能说他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于是,他用一种伤感的声音,开始对她说他到了回首往事的年龄。

(说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不自然,他觉得自己的谎话没有说服力,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是的,他在回首往事,因为他如今忘记了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自己栽了跟头。正因为这样,他想了解自己是从哪里开始栽的,在哪里犯的错误。正因为这样,他想回头看看给兹德娜的信,从中寻出隐藏着他的青春、他的起步和他的根基的秘密。

她摇着头:“我永远也不会给你。”

他谎称:“我只是借一下。”

她又摇头。

他想到,他的信就在这间房子的某个地方,她可以随时拿出来给随便哪个人读。他认为,自己的一段生活掌握在兹德娜手里,这是不能容忍的。他想拿起小桌子上放在他俩之间的玻璃制大烟灰缸,砸到她脑袋上,然后拿走他的信。他没有这样做,他重新向她解释说,他在回顾过去,想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里。

她抬起眼来,用目光打断了他:“我永远不会给你。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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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从兹德娜的楼里出来的时候,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楼门口。警察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踱步。这时候,他们停下脚步,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