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4页)

“这是你呀……你现在是圣像画师了,是,是……好,去吧,去吧!”

他把我从道上推开,照样神气十足地慢慢地朝前走了。

外祖母我很少见到。她不停地干活,要养活衰老而又痴呆的外祖父,还要照顾舅舅的孩子。麻烦最多的是米哈依洛的儿子萨沙,他是一个漂亮的小青年,耽于幻想,喜欢读书,他在染房里工作,换了几家染坊了,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吊在外祖母的脖子上,靠她养活,心安理得地等着外祖母为他找到新位置。萨沙的姐姐也拖累着外祖母,她不幸地嫁给了一个酒鬼工匠,她常挨打,并被赶出了家门。

每次见到外祖母时,我就更从心底里叹赏她的心灵之美,但是我也感觉到这种美好的心灵已被童话蒙住了眼睛,她已看不见,也不能理解苦难现实的现象,因此我的焦虑和激动她也不能体会。

“要忍耐,阿廖沙!”

当我详细地给她讲述了丑恶的生活、人们的苦难、令我心烦郁闷的一切之后,她唯一能给我回答的就是上面的这句话。

我不善于忍耐,即便有时会表现出一点这种畜生的、木头的、石头的德性的话,那也只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为了要知道自己力气的储存量和它在地球上的坚实度而已。有时候,那些半大孩子就是凭借愚笨的血气之勇,羡慕大人的力气,试图举起超越自己筋骨所能承受的重物,夸口要像成年的大力士那样,试图把两普特重的秤砣交叉地挥动起来。

不论在直接和间接的意义上,不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这一类的事我全都做过,只是多亏了偶然的幸运,我才没有遭到致命的重伤,没有成为终身的残废。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要比忍耐、比屈从于外在条件的力量更可怕、更使人残废的了。

如果我最终还是成为一个残废者躺在地里的话,我在临终时也还要不无自豪地说,那些好心人虽然四十年来认真要使我的心变成残废,但他们的辛勤劳作并不成功。

一种狂热的愿望越来越厉害地控制着我:去干些恶作剧的事,叫人家高兴,让人们发笑。我有时也做到了这一点:我会扮演尼日尼市场上那些商人的脸相,讲述有关他们的故事;我会模仿那些农夫农妇买卖圣像时的样子,我的掌柜如何巧妙地蒙骗他们,经学家们如何吵架等。

作坊里的人都放声大笑,工匠们常常扔下工作,看我的表演。不过这种表演之后,拉里昂内奇总是来劝告我:

“你还是在晚饭后再表演吧,不然要影响工作的……”

“演出”结束后,我感到轻松一些,如释重负。有那么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头脑里觉得空闲愉快,可是后来又觉得脑袋里装满了许多尖利的钉子,它们在钻动,脑袋发烫。

在我周围好像有一锅肮脏的稀粥在沸腾,我觉得我也慢慢地在里面被煮得稀烂了。

我在想:

“难道整个生活都是这个样子吗?我也要像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而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改善吗?”

“马克西梅奇,你变得爱发脾气了。”日哈列夫认真地看着我,对我说。

西塔诺夫也常问我:

“你怎么啦?”

我无法回答。

生活顽固而又粗暴地把我心灵中最好的文字抹去了,阴险地用某些无用的废物取代了它。我愤怒而又顽强地抵抗这种强暴。我和大家一样漂浮在同一条江河里,但是对我来说,河水太冷了;这河水又不能像浮起别人那样轻易地把我浮起来,所以我常常觉得我会沉到深水底下去。

人们对我越来越友好,他们对待我不像对待巴维尔那样大喊大叫,也不任意支使我;为了表示对我尊敬,他们都用父称叫我。这些都很好。不过我也难受地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喝酒,他们喝酒后的那种讨厌的样子,以及他们对待妇女的那种病态态度。尽管我也知道,在这样的生活中,酒和女人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我常常痛苦地想起,连那位最聪明最勇敢的娜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也说女人是一种乐趣。

这样说的话,那么我的外祖母呢?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感情,她与大家如此不同,就好像我是在梦里看见过她。

我非常之多地想到女人,而且已经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下一个节日我是否也到大家常去的那个地方去?这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要求,我是一个健康而且喜欢洁净的人,但有时候我也发疯似的想去拥抱一个温柔聪慧的人,像对母亲一样坦率地、没完没了地向她诉说我的彷徨不安的心灵。

我很羡慕巴维尔,他每天晚上都告诉我他同对面房子的女佣人的恋爱故事。

“兄弟,是这么回事。一个月之前,我还不喜欢她,还往她身上扔过雪球,可是现在我却坐在板凳上紧偎着她,再没有人比她更亲爱的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谈。她对我说自己的事,我也对她说我的事。完了我们就接吻……不过她很正派,兄弟,她真好!……喂,你抽烟已像个老兵了!”

我抽烟抽得很多。烟叶可以麻醉人,可以平息不安的思绪和惊慌的感情,幸好伏特加酒的气味我不喜欢,所以我不喝伏特加酒,而巴维尔却爱喝,他喝醉了就伤心痛哭:

“我想回家,回家!放我回家吧……”

我记得,他是个孤儿,他的父亲和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从八岁起他就寄养在别人家里。

在这种心绪动荡不满的时候,加上春天的召唤,更让我情绪激越,我决定再到船上去干活,等船开到阿斯特拉罕时,我就逃到波斯去。

为什么要到波斯去?——我记不得是什么原因了,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波斯商人的缘故吧!因为我在尼日尼市场就见过他们:他们席地而坐,活像一尊尊雕像,染过色的胡子展现在太阳光中,平静地抽着水烟袋;他们的眼睛又大又黑,好像什么都看得透似的。

也许我会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但是在复活节的一周里,有一部分工匠回老家去了,回自己村子里去了,留下来的人则老是喝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到奥卡河边去散步,就在这里我遇见了我原来的老板,我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一件薄薄的灰大衣,两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叼着烟卷,帽子扣在后脑壳上;他那张愉快的脸对我做出友好的微笑,一副令人喜欢的样子,自由,欢快。在这旷野里,除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别的人。

“啊,彼什科夫,基督复活了!”

我们(按节日的规矩)接吻了三次,然后他问我生活得怎样,我也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以及其他一切我都厌倦了,我决定到波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