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6页)

“妙哉!德国女人来了,他们谈了起来,说这说那。她说:我全都属于你了!他却对她说:太太,我可不能答应你,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替你邀请了两位朋友,他们中,一个是老婆死了,另一个是单身汉。德国女人‘啊’了一声,便给商人的嘴脸一个巴掌,他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她便揪住他,用鞋和鞋后跟踩他的脸!她是我领来的,我当时是法官家看院子的人。我从篱笆缝里一看,看见里面乱成一团。当时两个朋友跳了出来,揪住她的辫子,我也跳过篱笆,把他们推开,对他们说:‘喂,商人先生们,不能这样!太太是真心来找他的,他却想出这种不要脸的把戏。’我领她回去;他们则用砖头砸伤了我的头……她懊丧莫及,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打转,并对我说:‘我要回家去,回德国去,雅科夫,我丈夫一死,我就回去!’我对她说:‘当然,应当回去!’法官死后,她就回去了。她是一位温柔、聪明的女人,她丈夫对人也很亲切,愿上帝给他安宁……”

我疑惑不解,不大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所以我沉默不语。我感到这里面似乎有点我熟悉的、无情的和荒唐的东西,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这个故事好吗?”雅科夫问道。

我说了几句,愤慨地骂了几声,但他却平静地解释说:

“酒足饭饱的人什么都满足了,有时就想开开心,但是并不成功,他们不会。买卖人当然是严肃的人,做生意要花不少脑筋。靠脑子生活是很枯燥的,所以就想玩玩游戏。”

船体后面全是泡沫,河水流得很急,可以听见水的奔腾声。黑色的河岸慢慢地向后退,甲板上的旅客们在打鼾。在那些长凳子和熟睡的人体之间,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干瘦的女人悄悄地走来,正向我们靠近;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花白的头上没有戴头巾。司炉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小声说:

“瞧,这个女人感到寂寞了……”

我觉得,别人的寂寞倒使他开心。

他讲了很多故事,我都贪婪地听着,他讲的所有故事我都很好地记得住,可就是不记得有一个快活的故事。他讲得比书本里还要心平气和。在书本里我常常体会到作家的感情,作家的喜怒哀乐。这个司炉却不笑,也不评论,没有一件事能使他生气或明显地使他高兴;他讲话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的一个冷漠的证人,是与原告、被告、法官都毫无关系的人……这种冷漠越来越引起我难耐的苦恼,使我对雅科夫产生一种愤怒的厌恶感。

生活像锅炉底下的火一样在他面前燃烧。他站在炉门前,粗糙的熊掌般的爪子握着木槌,轻轻地敲击着喷嘴的开关,增加或减少所需要的燃料。

“他们欺负过你吗?”

“谁敢欺负我?要知道,我强壮有力,我能给他们一下……”

“我不是说打架,而是灵魂方面——受过欺负没有?”

“灵魂是不可以欺负的,灵魂不容许欺负。”他说,“无论怎样你都别去碰人的灵魂……”

甲板上的乘客们、水手们,所有人都像谈论土地、工作、面包及女人那样那么多那么经常地谈论灵魂。在普通人的言谈中,灵魂是个常用词,像五戈比的硬币那样流行。我不喜欢人们把这个词随便挂在滑溜溜的舌头上,每当庄稼汉骂娘时,都要辱骂到灵魂,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我都感到痛心。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的外祖母在谈及灵魂时是何等的小心谨慎。她说灵魂是爱情、美和快乐的神秘的储存器。我曾相信,好人死后白衣天使就会把他的灵魂送到蓝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那里去,上帝会亲切地欢迎他说:

“怎么样,我的亲爱的,怎么样,我的圣洁的,受尽了折磨,吃尽苦头了吧?”

于是他就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给了灵魂——六个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谈到灵魂时也是那么小心谨慎,像我的外祖母一样。他很少谈,而且不乐意谈到灵魂;骂人的时候也不牵及灵魂。当别人议论灵魂时他就耷拉着像牛一样的红脖子,默不作声。当我问他什么是灵魂时,他回答说:

“是一种精气,是上帝的气息……”

我还不满足,再追问他时,这个司炉低下头说:

“老弟,关于灵魂的事连神父也不大清楚,这是一种秘密……”

他使我经常地想着他,努力去理解他,可是这种努力却徒劳无益。他那粗壮的身影也老是挡着我的视线,让我除他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餐厅管事的老婆对我的态度亲切得有点可疑。每天早晨,我都得侍候她盥洗。这本是二等舱女仆鲁莎的活。鲁莎是个干净快活的姑娘。在狭小的舱室里,我就站在上身赤裸的餐厅管事老婆的身边,看见她那像发过头的面团一样松弛的黄色肉体,心里非常厌恶,并不禁想起了玛尔戈王后那铸铁般黝黑的身体。餐厅管事老婆的话还特别多,时而唠叨、埋怨,时而生气、嘲讽。

我听不懂她说话的意思,尽管我远远地也能隐约地猜想到那可怜、可卑而又可耻的含义。不过我并不愤懑,我的生活离餐厅管事老婆,离船上发生的事情很远。我好像是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后面,巨石挡住了我,看不见那日夜漂流、不知去向的整个世界。

“咱们的加夫里洛芙娜全身心地爱上你了,”我好像是在梦中听到鲁莎的讥讽话,“张开你的嘴,吞下这幸福吧……”

不仅她讥讽我,而且整个餐厅的茶房都知道餐厅管事老婆的这个弱点。厨师紧皱眉头说:

“这婆娘什么都吃过——现在想吃馅饼,想吃蛋糕了!这种人哪……彼什科夫,你可要当心,不仅要睁大两只眼,要睁大三只眼才行……”

连雅科夫也以父辈的姿态劝导我:

“当然,要是你再长两岁,我也就不这么说你了,不过,如今像你这样的年纪,我劝你还是别上钩的好!不然,你就随便吧……”

“别说了,”我说,“这种下流事……”

“当然……”

但是他立刻又用手指搔搔紧贴在头上的头发,说了几句圆滑的话:

“不过你也得理解她,她现在过得很寂寞、冷清……就是一条狗,也喜欢有人爱抚它,何况是人呢!女人是靠爱抚活着的,就像蘑菇需要潮湿一样。她自己也害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肉体要求爱抚,仅此而已……”

我紧盯着他那双不可捉摸的眼睛,问道:

“你可怜她?”

“我?难道她是我的母亲?人家连母亲都不同情,可你……怪物!”

他像破铃铛似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