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5页)

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仔细地听着,她说得有条有理,十分自信,大家当面背后都称赞她,为她的吃苦耐劳和智慧感到惊讶,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仿效她。她把棕色长皮靴的筒子剪下来一段,做了一副袖套,这样她就不用把袖子卷到肘弯上,也不会把袖子弄湿了。大家都说她想出了好办法,可是谁也没有照她这样去做。当我学着她的样子做时,她们却取笑我:

“啊呀呀,你倒在娘儿们那里学到本事啦!”

她们也谈论她的女儿:

“这倒是一件大事!又要多一位太太了,容易吗?不过,也许还没有完成学业,就死了……”

“要知道,即便是有学问的人,也不一定能过好日子。瞧,巴希洛夫的女儿念了许多书,念书念书,结果自己也成了女教师,既然是女教师,也就意味着是个老处女了……”

“不错,不识字也照样嫁人,只要有点可取之处,就有人娶你……”

“女人的聪明不在脑子里……”

听到她们这样没羞没臊地谈论自己,我既觉得奇怪又有点难为情。我知道水兵们、士兵们、挖土工人是怎样谈论女人的,也见过他们总是相互吹牛,吹嘘自己骗女人的手段如何巧妙,与女人交往如何才能持久。我觉得他们对待“娘儿们”的态度含有敌意,他们在谈及自己的胜利时,往往都带有自我吹嘘的成分,他们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工彼此没有谈及自己的风流韵事,不过她们在谈论男人时,我也能听到一种嘲讽的含有敌意的东西。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这句话或许是对的。

“不论你如何绕来绕去,也不论你跟谁相好,到头来你还得回到女人身边去,你是跑不掉的。”有一次娜塔利娅这么说。有个老太婆用感冒似的声音对她喊道:

“除此之外,还能到哪里去呢?连那些修道士、隐士都离开上帝,到我们这儿来了……”

这些话我是在山沟底下,在洁净的冬雪都掩盖不住的肮脏的破棚里,在如泣如诉的溪水声和捣击湿淋淋的破衣衫的响声中听到的。她们不知羞臊地恶意地谈论所有种族和民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这些谈话使我产生了一种胆怯的厌恶感,使我在思想和感情上都远离了周围那些令人厌烦的“浪漫故事”。从此我对“浪漫故事”的理解便与肮脏的下流故事牢牢地联系在一起了。

不过在山沟里待在洗衣女工中间,在厨房里跟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跟挖土工人在一起,终究要比待在家里有趣得多,在家里老是重复刻板、单调的语言、概念和那些事情,只能让人感到难受、无聊。老板一家子就是吃、病、睡觉,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是准备吃,就是准备睡,跳不出这个圈子。他们谈论罪恶,谈论死亡;他们非常怕死。他们就像磨盘周围的谷粒,争先恐后地拥挤着,时刻等待着自己被磨成粉末。

空闲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但很少能做到,那些勤务兵经常要走过来,谈论他们院子里的事情。

最常来柴棚里找我的是叶尔莫兴和西多罗夫。前者是一个瘦长的驼子,卡卢加人,他全身布满了又粗又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一双浑浊的眼睛。他又懒又愚笨,动作迟缓不灵活,不过见到女人他就像牛一样发出哞哞的叫声,身体向前倾,好像要倒在女人脚下似的。他能很快地把厨娘和女佣弄到手,速度之快,让全院子的人感到惊讶。他有熊一般的力气,大家都怕他。西多罗夫则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图拉人,老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话小声细语,咳嗽也小心谨慎,一双眼睛闪着怯懦的亮光。他非常喜欢朝黑暗的角落里瞧,无论是小声说什么话,还是静静地坐着,他都总是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

“也许会跑出一个耗子来……我喜欢耗子,这些耗子老是悄悄地跑来跑去……”

我常替勤务兵代写寄往农村的家信和情书,我很乐意做这种事,不过在这些人中我最喜欢替西多罗夫写信,他每星期六都要给他在图拉的妹妹写一封信。

他请我到他厨房里去,跟我并排坐在桌子旁边,两只手使劲地揉着他刚理了发的头,凑近我耳边小声地说:

“好,写吧,开头还是老样子:我最亲爱的妹妹,祝你健康长寿!接着你写:一卢布收到了,只是你没有必要给我寄钱,谢谢你。我什么也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的生活并不好,像狗一样。不过这一点你不要写。你就写:很好吧!她还小,只有十四岁,干吗要她知道呢?现在就你自己写吧,按照别人教你的写吧……”

他从右边把整个身体压过来,一股热气和臭气吹到我的耳边,小声地不停地对我说:

“叫他不要让小伙子们抱她,摸她的乳房,千万不要!你写:如果有人对你说亲蜜的活,你千万不要相信他,那是他想骗你,糟蹋你……”

他极力想要憋住咳嗽,灰色的脸涨得通红,两腮鼓起,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他无法安定地坐下来,推了我一下。

“你别妨碍我!”

“不要紧,你写吧!……尤其那些老爷们,更不要相信,他们是蒙骗姑娘的老手,他们会说好听的话,什么话都会说,一旦你相信了他,他就会把你送到妓院里去。你如果攒下了钱,就交给神父,他要是好人,定会帮你存起来。不过最好还是把钱埋在地里,谁也看不见,只是要把埋钱的地方记住。”

听他这种被气窗铁皮叶子的吱吱声压住了的低语是很不好受的。我转身看着被煤烟熏黑了的炉口,看着布满苍蝇屎的餐具,厨房也脏得难以置信,臭虫成堆,到处散发出呛人的焦油、煤油和煤烟的气味。炉灶上、木柴上蟑螂在爬动,真让人心灵沮丧。我可怜这个士兵及其妹妹,难过得几乎落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难道这就是生活得好吗?

我不再听西多罗夫的低语,而自己写,写生活的无聊和难受。他却叹口气对我说:

“你写了很多,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该害怕什么了……”

“什么也不要害怕!”我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许多东西。

士兵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

“怪物,怎么能不怕呢?那些老爷呢?上帝呢?……这种人还少吗?”

收到妹妹的信后,他就不安地请求我:

“快,请你给我念一念……”

他就这样逼着我把那写得潦草不清、简短和空洞得令人遗憾的信连念三遍。

他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但是对待女人,他也和所有人一样,像狗一般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过他们与女人的关系,亲眼看到这些关系从开始到结束的发展过程快速和肮脏得令人惊讶。我看见,西多罗夫用抱怨自己军人生活的手法去引起女人的善良感情,用甜蜜的谎言把她们迷倒,得手后便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兴听,厌恶地皱起眉头,啐着唾沫,就像是喝了苦药似的。这种行为刺痛了我的心,我非常生气地问这个士兵:为什么大家都要去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又去玩弄她们,再把她转给另一个人,并且常常打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