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5页)

我也喊着“乌拉”忘乎所以地跟他们跑在一起。凶猛的鼓声激起我一种炽热的愿望,去破坏一切东西,去捣毁围墙或把小孩子痛打一顿。

休息时,这些士兵请我抽马哈烟,让我看他们的重武器,有时某个士兵还把枪刺对准我的肚子,故意凶狠地叫喊:

“刺死你这只蟑螂!”

枪刺闪闪发亮,像一条活的蛇,盘卷着,要咬人似的,真让人有点害怕。不过更多的是快活。

一个莫尔多瓦的鼓手,他教我用鼓槌敲鼓。开始时他把着我的双手,硬把鼓槌塞进我手指中间,弄得我手指发痛。

“你敲呀,一、二。一、二!特郎——达——达——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特郎——达达——汤!”他睁着鸟儿一样的眼睛,威严地大声喊着。

我和士兵们在野地里跑在一起,一直到操练结束,然后一边听着他们嘹亮的歌声,一边打量着他们和善的面孔,穿过全城直送到他们兵营里。这些面孔个个都那么新颖,就像刚铸出来的五戈比的铜币。

一些相同的人结成一种坚实的群体,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他们欢快地在大街上走过,使人产生一种乐于同他们相交的感情,就像乐于沉到河里去,走进森林里去一样,投身到他们的群体中去。这些人什么都不怕,勇敢地面对一切,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主要是——他们都是纯朴、善良的人。

不过有一天在休息的时候,一位年轻的下士给了我一支很粗的烟卷。

“你抽一抽吧,这是一支难得的烟卷,我没有给过任何人,可你是个好小伙子,太好了!”

我点火抽起了烟。他后退了一步。突然一股红色的火焰灼得我眼睛发花,烧伤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灰色的带咸味的烟雾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看不见,十分害怕,站在原地直跺脚。士兵们把我团团围住,快活地哈哈大笑。我往家里走,他们的呼哨声和笑声就像牧人的鞭子发出的噼啪声跟在我的后面。我的被烧伤的手指痛得很,脸皮刺痒,两眼流泪;但是使我伤心的还不在于疼痛,而是那种沉重的说不出的惊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种事为什么会让这些善良的小伙子感到开心呢?

回到家里,我爬到阁楼上,在那里坐了许久,回想着我人生道路上多次遇到的所有无法解释的残酷。我特别鲜明而生动地记得的就是那个来自萨拉普的矮个子士兵——他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问道:

“怎么样?明白了吗?”

不久后,我又遇到了一件更沉重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我经常跑到哥萨克的兵营里去,这些兵营就在彼切尔区附近。哥萨克和那些兵好像有所不同,倒不是因为他们骑马技术好,穿得比人漂亮,而是他们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唱不一样的歌,舞也跳得特别好。他们经常在晚上把马洗擦好之后,就在马厩旁边围成一个圆圈。一个矮小的红头发的哥萨克把头发一甩,就用高亢的声音像吹铜号似的唱起来。他紧张地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关于静静的顿河和蓝色多瑙河的悲歌。他双目紧闭,就像红雀闭上双目一样。这种鸟常常唱歌唱得忘乎所以,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这个哥萨克敞开衬衣的领口,露出铜嚼环似的锁骨,于是他全身就像是一尊铜铸的雕像,他两腿站着,身体摇晃,好像大地在他脚下摇动一样。他摊开双手,闭上眼睛,引吭高歌。这样他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号手的喇叭、牧羊人的笛子。有时我觉得他会马上摔倒在地,像上述那只红雀一样死去,因为他唱歌已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灵和力气了。

伙伴们有的双手插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搭在宽阔的背脊上,在他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子,严厉地望着他的古铜色的脸,注视着他那轻轻挥动着的手。他像教堂里的唱诗班那样,庄重而又平和地唱着歌。他们所有的人——不论是留胡子的还是不留胡子的,在这种时刻都跟圣像一个样,跟圣像一样威严,一样远离人们。这首歌像大路一样很长,也像大路一样平坦、宽阔,而且富于智慧。听着此歌,你会忘掉一切,忘记世上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忘记自己是小孩还是老人。歌唱者的歌声渐渐消失,可以听到那些军马的叹息声;它们思念着草原的辽阔,思念那秋夜如何静静地、无法阻止地从田野离去。而你的心脏却膨胀起来,由于充满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感情,由于对人类对对大地伟大的无言的爱,它马上就要爆炸了。

我觉得这个矮小的铜铸般的哥萨克不是人,而是一个具有更重大意义的神话人物,他比所有的人都更优秀更高尚。我无法跟他说话。当他问我一些事的时候,我只会幸福地微笑,默默地发窘。我情愿一声不响地跟随着他,像狗一般地顺从他,只求能经常地看见他,听到他的歌。

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马厩的一个角落里,一只手举在前面,仔细地端详着戴在手指上的一只光滑的银戒指。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红色的小胡子也在抖动,脸上却呈现出忧郁、沮丧的神色。不过还有一次,是一个黑茫茫的夜晚,我提着几个鸟笼子来到老干草场上一家酒铺里。酒铺老板非常喜欢会唱歌的鸟,经常买我的鸟。

那个哥萨克坐在柜台旁边一个角落里,在墙壁与火炉子中间,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几乎比他胖一倍的女人。她的圆脸像一张上等山羊皮,并闪着亮光;她用一种母亲的慈爱的目光略带恐慌地看着他。哥萨克喝醉了,两只脚不停地蹭地板,可能是蹭痛了女人的脚,她全身颤抖了一下,皱起眉头,小声央求说:

“别胡闹……”

哥萨克使劲地抬了抬眉毛,但很快又无力地垂下了。他感到闷热,解开了制服和衬衣,露出了脖子。女人把头巾从头上摘下来披在肩上,一双又白又结实的手搁在桌子上,手指交织着,绞得发红了。我看着他们,越发觉得,他是善良母亲的一个有过失的儿子,她正慈爱而带点责备地对他说些什么,他却不好意思地沉默着,无法回答她的有充分理由的指责。

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站了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帽子低低地扣在脑门上,用手掌拍了拍它,连制服扣子也没扣上,便朝门口走去。那女人也站起来,对酒铺老板说:

“我们马上就回来,库兹米奇……”

大家用笑声和嘲讽送走了他们。有人沉厚而严厉地说:

“领航员111会回来的,他要让她吃点苦头!”

我跟在他们后面,离他们约十步远光景,黑暗中穿过了广场,在全是泥泞的道路上,朝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清楚地看见那女人扶着哥萨克,摇摇晃晃地走着,听得见他们脚下泥泞吧嗒吧嗒的响声。女人小声而恳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