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第2/7页)

“这些傻婆娘!猫嘛,本来就是打猎的畜类,它比狗更灵活。瞧,我在训练它们抓禽类,我还要繁殖几百只猫,然后卖掉,卖的钱全给你们,傻婆娘儿们!”

他本来识一些字,但全忘了,也不愿意再去拾起来。他天资聪慧,能比别人更快地抓住霍霍尔讲话的重点。

“对,对,”他像小孩子吞苦药似的皱着眉头说,“这就是说,伊凡雷帝对小百姓并无害处……”

他和伊佐特、潘科夫晚上都经常来我们这里串门,一来就坐到半夜,听霍霍尔讲世界形势,讲外国人的生活状况,讲各国人民革命运动。潘科夫很喜欢听法国大革命。

“瞧,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大变革。”他赞叹道。

两年前,潘科夫就与父亲分开过了。他父亲是个富农,患有大脖子病,两只眼睛鼓得很可怕。潘科夫通过“自由恋爱”跟一个孤女——伊佐特的侄女结婚。他对老婆管得很严,但让她穿城里的连衣裙。父亲骂儿子太执拗,每次经过儿子的新农舍时总要气愤地朝农舍吐唾沫。潘科夫把房子租给了罗马斯,自己则在房子旁边增建了一爿小店铺,这违反了村里富农们的意愿,富农们都非常恨他。他表面上没有理会他们,可是一谈及富农们,他便用粗暴、讽刺的口吻蔑视他们。农村的生活使他感到难受。

“要是我有手艺,我就住到城里去了……”

他体态匀称,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保持着庄重的派头,而且很自尊。他是一个极其谨慎而又多疑的人。

“你从事这种事业是出自内心呢,还是出于理智?”他问罗马斯。

“你认为呢?”

“不,还是你说吧!”

“在你看来,怎样更好呢?”

“我不知道!那么,你以为呢?”

罗马斯坚持不让,最后还是逼得这个庄稼人先说了。

“当然最好是出于理智!不用理智是不能生活的。哪里用了理智,哪里的事情就办得好。感情是我们的坏谋士。凭感情行事,准要倒霉!我真想放火把神父的房子烧掉,叫他别再多管闲事。”

村里的神父是个凶恶的小老头,有一副田鼠般的嘴脸,他干涉了潘科夫父子之间的争吵,弄得潘科夫非常不愉快。

起初潘科夫对我也不大友好,甚至近乎仇视,摆出一副主子的架势吆喝我,但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虽然我觉得他对我还有一种隐蔽的不信任。其实我看见他也有点不舒服。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我们在一间圆木墙壁的干净的小屋里度过的那几个夜晚。窗子用护窗板关得严严实实,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点着一盏灯,灯前坐着一个脑门很高、剃着光头、留着大胡子的人。他正在说话:

“生活的真谛就在于人脱离兽性越来越远了……”

有三个庄稼人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们全都眉清目秀,通达聪慧。伊佐特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在聆听一种来自远方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库库什金则不停地转动着身子,好像有蚊虫咬他似的。潘科夫是一边捋着自己浅色的胡子,一边默默地在思考:

“就是说,人民终归是要分成不同阶层的……”

潘科夫从不对自己的雇工库库什金说粗话,而且注意地听库库什金这位幻想家编造的种种有趣的故事。这一点我很喜欢。

谈话结束了。我回到自己阁楼里,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望着已经沉睡的村庄和田野,那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星光穿透了黑夜的雾霭,显得离大地更近却离我更远了。夜的沉寂有力地压缩着我的心脏,思想却飞到了无边无际的远方。于是我看到成千上万的村庄也和我们住的村庄一样,默默地紧贴着辽阔的地面。周围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旷野中的雾气温暖地包围着我,我的心好像被千百条看不见的水蛭吸吮着,渐渐地感到睡意逼近,有一种莫名的焦急不安。在这大地上我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我所看到的农村毫无乐趣。我曾多次听说,而且书上也是这样写的:农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生活得更健康更诚恳。可是我看到的庄稼人却成天没完没了地干苦活,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很不健康,被苦活折磨得筋疲力尽,几乎没有一点儿欢乐。城里的手艺人和工人虽然也干活不少,但生活得愉快一些,没有像这些愁眉苦脸的人那样,成天令人厌烦地抱怨生活。现在的这种理智贫乏的生活是不称心的。显然,村子里的人都像瞎子一样在摸索着生活,他们怕这怕那,互相不信任,有点像狼一样。

我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固执地不喜欢霍霍尔、潘科夫以及所有想把生活过得有理智的“我们的”人。

我清楚地看到城里人的各种优点:他们渴望幸福,大胆追求理性,抱有多种多样的目标和任务。在这些夜晚,我常常想起两位市民:

弗·卡卢金和兹·涅别依,

钟表业技师,代理各种仪器、外科手术工具、缝纫机及各种类型的八音盒等。

这块招牌挂在一家小铺子的窄门上。门的两旁是布满灰尘的窗口,弗·卡卢金就坐在其中一只窗口旁边。他是一个秃子,在其黄色秃顶上长着一个疮,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他身体圆滚滚的,长得很结实,几乎不停地笑着,用一个镊子在拨弄着钟表的机器,时而张开那躲在灰白胡子下的小圆嘴,唱起歌来。在另一个窗口则坐着兹·涅别依,他一头卷发,黑脸,一只又大又歪的鼻子和两只像李子一样的大眼睛,还有一撮小胡子。他又干又瘦,像个魔鬼。他也在拆修或安装一些精致的小机器,时而也突然用男低音哼几声:

特拉——达——达姆,达姆,达姆!

在他们的背后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箱子、机器,还有一些轮子、八音盒和地球仪,货架上则到处摆放着不同样式的金属物,墙上许多钟表在不停地摆动。我真想留下来整天都看着这些人是如何工作的,但是我的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光线,他们摆出一副很难看的脸,向我挥手,叫我走开。我离开时还羡慕地想:

“一个人要是什么都会做该多么幸福啊!”

我很尊敬这些人,并且相信他们通晓一切机器和工具,能修理世界上的一切东西。这才算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