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4/11页)

“这是我的弟弟,阿列克谢,”姑娘说,“我在产科学校学习,可现在病了。您干吗不说话呢?您感到拘束吗?”

安德烈·捷连科夫走了进来,他把那只残疾的手塞进腰里,用另一只手默默地抚弄着妹妹的柔软的头发,把头发弄得很乱,然后问我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后来又来了一位火红色卷发的姑娘,身材匀称,有一双发绿的眼睛,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便拉着白衣姑娘的手说:

“看够了,玛丽娅!”

她把她带走了。

一个姑娘叫这种成熟女人的名字,不大合适,太刺耳。

我也走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可是过了一天,我又坐在了这个房间里,试图弄明白,这家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生活很奇怪。

那个亲切、温和的老头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脸色苍白,全身透亮,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微笑着,翕动着黑色的嘴唇,好像是在恳求说:

“你们别来碰我!”

他成天像兔子一样生活在恐惧中,生怕大难临头。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一只手残疾的安德烈穿一件灰色短上衣,胸前沾满了油污和干硬得像树皮一样的面粉疙瘩。他在房间里侧着身子走路,负疚地微笑着,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刚被饶恕的孩子。帮他卖货的弟弟阿列克谢是个又懒又笨的青年。三弟伊万在师范学院念书,住在学生宿舍里,只有假日才回家,他个子矮小,衣服整洁,头发梳得光亮,像一个衙门里的老官吏。生病的玛丽娅住在阁楼上,很少下来,一旦她走了下来,我就觉得不舒服,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似的。

捷连科夫一家的家务是由那位与阉割派教徒房东同居的女人料理的,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妇女,一张木偶似的脸,一双凶狠的像修女一样严厉的眼睛,她的红头发的女儿娜斯佳也经常在这里转来转去,每当她用绿色的眼睛看男人时,她那尖鼻子的鼻孔就会不停地翕动起来。

不过,捷连科夫家的真正的主人却是喀山大学、神学院和兽医学院的大学生——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他们一心关怀俄国人民,担心俄国的未来,每当读到报纸上的某些文章、书本上的某些论断,听到城里和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件,他们就情绪激昂地当晚从喀山的各条街道跑到捷连科夫的小铺子里来,展开狂热的争论,或者就在一些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带着厚厚的书本,用手指戳着书页的内容,互相大喊大叫,各自论证着自己喜爱的真理。

诚然,我不大明白这些争论。在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里,真理已经像穷人家菜汤里的油星那样稀少了。有些大学生使我联想起伏尔加河沿岸的教派信徒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不过我也明白,眼下这些大学生,他们的本意是要改善生活的,虽然这种真意被他们滔滔不绝的空话冲淡了,但也没有完全被淹没。他们想要解决的任务我是明白的。我自己也很希望能顺利地解决这些任务。我常常感到,在这些大学生的话语中鸣响着一种我没能说出来的思想,而且我对这些人的喜欢达到了发狂的地步,就像一个囚徒被许诺获得自由那样。

他们看我,就像木匠看一块可以做成一件不寻常物品的木料一样。

“一块天生的好材料!”他们都这样介绍我,并带有一种骄傲,好像街上的顽童在路上拾到一枚五戈比的铜板拿给别人看似的。我不喜欢人家把我称作“天生的材料”和“人民的儿子”,我觉得我是生活中的不幸者,我有时感到,我的智力发展也受到指导者的压制,比方,我在书店橱窗里看到一本名为《箴言与格言》255的书,我很想读读这本书,便去向神学院一个大学生借阅。

“真有你的!”这位脑袋像黑人、卷头发、厚嘴唇、说话尖刻的未来的大主教讥讽地大声说道,“老弟,你这是胡闹。人家给你什么你就读什么,不适合你的,你就别到处乱抓!”

这个教师的粗暴的腔调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后来当然买了这本书,一部分钱是我在码头上打工赚来的,另一部分钱是我向安德烈·捷连科夫借的。这是我买的第一本严肃的书,这本书我至今还保存着。

总而言之,人们对待我是相当严厉的。有一回,我读过《社会科学入门》256后,觉得作者夸大了游牧部落对组织人类生活的作用,而对有进取心的流浪人和狩猎人贬得过低,我把我的怀疑向一位文科大学生讲了,这位大学生在其女人似的脸上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整整一个钟头对我讲述了“批评权”问题。

“为了得到批评权,就必须信奉某种真理;您信奉什么呢?”他问我。

他甚至在街上走路时也读书——用书盖住脸在人行道上走,常常撞到别人。他患斑疹伤寒躺在阁楼上也还在叫喊:

“道德应当在自身中把自由与强制因素调和起来。调和……和——和……”

这是一个柔弱的书生,由于长期吃不饱饭,身体慢慢地垮下来了,加之他固执地追求永恒的真理,弄得更加身心交瘁。除了读书,他不知道有任何别的快乐。当他自以为已经把两种强有力的社会思想矛盾调和起来时,他那双可爱的乌黑的眼睛就会像小孩子那样幸福地笑起来。离别喀山十年后我又在哈尔科夫碰见了他,这时他已经在凯姆服满了五年的流刑,重又回到大学学习了。我觉得他依然沉溺于各种矛盾思想的蚂蚁堆里。他眼看就要死于肺结核了,还竭力要把尼采257和马克思调和起来。他曾经用冰凉的、黏糊糊的手指抓着我的手,嘴里咯着血,声音沙哑地对我说:

“矛盾不能统一,就无法活了!”

他死在去大学上课路上的电车里。

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为理智而献身的殉难者,他们在我的记忆里是神圣的。

常在捷连科夫家聚会的这些人大约有二十个,其中甚至有日本人,他是神学院的大学生,名字叫佐藤·潘捷列蒙258。偶尔也看见一个宽胸的大个子259,他一脸又宽又浓的大胡子,脑袋剃成鞑靼式的光头,穿一件灰色紧身哥萨克短上衣,纽扣直扣到下巴。他一般都坐在一个角落里,叼一根短烟斗,用一双静观默察的灰眼睛望着大家。他的目光经常停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这个严肃的人在暗暗地掂量着我,于是我有点儿害怕起来,他的沉默也使我感到奇怪。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大声说话,说得又多又坚决。他们说得愈是激烈,我就愈是喜欢。过了很久之后我才觉察出来,在这些激烈的言辞里也涵纳着某些可怜的虚假思想。这个大胡子勇士为何默不作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