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2/11页)

“那就是他!找他去吧,等他站住时,你就走过去对他说:‘我是刚来的……’”

秘密活动总是愉快的,不过这一次却使我觉得有点儿可笑:炎热的大白天,孤零零的一个人像一根灰色的草根在野地里摇动,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我在墓地门口赶上了他,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个青年人,有一张干巴巴的小脸蛋儿,一双小鸟一样的圆眼睛,眼神却是严厉的。他穿着中学生的灰大衣,原有的浅色扣子都已脱落,缀上了一些黑色的骨扣,旧帽子上还残留着帽徽的痕迹。总的看,他还显得有些稚气,却好像急于装成大人的样子。

我们在坟堆中间灌木丛的阴凉处坐下来。他说话干巴巴的,一本正经,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生硬地问我读过什么书,然后建议我参加由他组织的一个学习小组。我同意了。接着我们就分手了,他先走,小心地向旷野四周张望着。

加入小组的还有三四个青年,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我根本没有读过约翰·斯图尔特·穆勒的书和车尔尼雪夫斯基246对这些书的评注。我们常在师范学院学生米洛夫斯基247家里集会。米洛夫斯基后来用叶列翁斯基的笔名写过短篇小说,他写完第五本书后便自杀了。像这样随意自杀的人我见得多了!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思想言行谨小慎微。他住在一个很肮脏的房子的地下室里,为了保持“身心平衡”,平时还做些木工活。跟他在一起,我感到乏味。穆勒的书也不能吸引我。我发现,这些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我早就十分熟悉,我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已直接领会了,而且可以说是刻骨铭心。我觉得,所有为“他人”的幸福和安乐卖过力气的人对此都十分清楚,没有必要用如此艰深的文字去写这种大厚本的书。地下室充满了胶水的气味,肮脏的墙上爬满了蛆虫,瞅着它们,在这里坐两三个小时,真是不好受。

有一天,小组的教课老师没有按时到达,我们以为他不会来了,于是就买了一瓶伏特加、一些面包和黄瓜,举办一个小小的酒宴。突然,我们的老师的一双灰腿在窗口旁边一闪而过。我们刚把伏特加藏在桌子底下,他就进来了,并开始讲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精深的结论。我们大家都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提心吊胆地担心谁一伸脚把酒瓶碰倒了。结果恰恰是我们的老师把它碰倒了。他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眼,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哎呀,要是他狠狠地骂我们一顿,我们倒还好受一些!

他的沉默,他那严肃的脸色和生气地眯缝着的眼睛使我非常难受。我偷偷地看了看我的伙伴们,他们也羞愧得面红耳赤。虽然伏特加酒不是我建议买的,但在教师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有过失,从内心里表示歉意。

我觉得这种学习枯燥乏味,真想跑到鞑靼人的村镇上去,因为那里的人过着一种特别的纯正的生活。他们是一群心地善良的温和的人,操一口可笑的不大标准的俄语。每天晚上都有执事僧用奇怪的声音从伊斯兰教堂的高楼上召唤他们去做晚祷。我想,鞑靼人过的全然是另一种生活,不像我们所熟知的那种令人不快的生活。

伏尔加河上那劳动生活的音乐令我向往。这种音乐至今仍然使我身心陶醉。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我初次体验到的那富有诗意的英勇劳动的一天。

一艘运输波斯货物的大货船在喀山附近触礁了,船底被撞穿。码头搬运组的人把我带去卸货。这是在九月份,从上游吹来的风,在灰色的河面上掀起汹涌的波涛,狂风卷着浪花,散落着毛毛冷雨。搬运组有五十多名工人,身上披着蒲席和帆布,阴郁地坐在空驳船的甲板上。空驳船由一艘小拖轮拖着。小拖轮喘着气,在雨中喷出一束束红色的火花。

天黑了。潮湿的铅色的天空变暗了,低垂在河面上。搬运工人又是喊又是骂,诅咒风和雨,诅咒生活,迟缓地在甲板上蠕动着,力图躲避寒冷和潮湿。我似乎觉得,这些半睡半醒的人没法干活,挽救不了这艘快要沉没的货船。

至半夜,我们才到达货船触礁的地方。我们把空驳船与触礁的船甲板对甲板牢牢系在一起。搬运组的组长是个凶恶的老头,满脸麻子,很狡猾,长一双鹰眼和一只鹰钩鼻子,而且满口下流话。他从秃顶上摘下湿漉漉的便帽,用女人一样的尖声喊道:

“伙计们,祈祷吧!”

甲板上的搬运工挤成黑压压的一团,像狗熊一样呜呜叫着。组长最先做完了祈祷,又尖声喊道:

“喂,上灯!小伙子们,露一手吧!孩子们,卖力啊!上帝保佑,开始干吧!”

于是这些心情沉重、没精打采、全身湿漉漉的人们开始“露一手”了。他们像投入战斗似的跳到那艘快要沉没的货船的甲板上,又嚷又叫,并且说着各种俏皮话。在我的周围,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和羔皮,像鸭绒枕头似的轻快飞过去。粗壮的人影在跑动,用呼号、呼哨、难听的叱骂相互鼓励着。真难以相信,刚才还在沮丧地抱怨生活,抱怨风雨和寒冷,心情沉重、闷闷不乐的人们,现在却如此轻松、欢快、生龙活虎地干起活来。雨下得更大了,天气变得更冷了,风也吹得更猛了,把人们的贴身衬衣都掀了起来,翻卷到头上去,露出了肚皮。在潮湿的黑夜里,这些黑色的影子在六盏提灯的微光下跑来跑去,在货船的甲板上响起咚咚的踩踏声。他们干得如此带劲,好像大家都十分渴望劳动,早就期盼着享受这种投掷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着货包快跑的乐事了。他们干活,就像儿童玩快乐的游戏一样,陶醉在欢愉之中,像拥抱女人一样,再甜蜜不过了。

一个留着大胡子、穿哥萨克紧身上衣的大个子,衣服湿透了,光滑滑的,多半就是船主,不然就是船主的代理人,他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

“坏小子们,我赏你们一桶酒!小强盗们,两桶也可以!干吧!”

在黑暗中,从各个不同方向传来几个人的粗哑的声音:

“三桶!”

“三桶就三桶!干吧,加油干啊!”

于是大家干起活来像旋风一样,更来劲了。

我也抓起一袋米,扛起来,抛下去,再跑回来,再去扛。我觉得我自己及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跳狂欢舞似的,这些人竟可以整月整年不知疲倦忘我地欢快地干活,好像他们可以抓起城里的一个个钟楼和高塔,让城市搬到随便想要搬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