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夏

这是一篇讽刺清初买官鬻爵的小说。大概受到当时郭华野在赴任途中清除沿途招摇的捐纳湖南县令的实事影响改编而成,反映了蒲松龄对于官场上腐败行为的愤懑和清官理想。

《聊斋志异》中的某些小说的创作来源于现实生活。像本篇“异史氏曰”中那个“加纳赴任湖南者”的行径是“驼车二十馀乘,前驱数十骑,驺从以百计”,公孙夏则是“自念监生卑贱,非车服炫耀,不足震慑曹属。于是益市舆马,又遣鬼役以彩舆迓其美妾。区画方已,真定卤簿已至。途中里馀,一道相属,意得甚”。郭华野痛斥捐纳者说:“蕞尔一邑,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关帝则曰:“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都体现了一种相承相似的血缘关系。

保定有国学生某,将入都纳资,谋得县尹。方趣装而病,月余不起。忽有憧人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趋出迎客。客毕服类贵者。三揖入舍,叩所自来,客曰:“仆,公孙夏,十一皇子座客也。闻治装将图县秩,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逊谢,但言:“资薄,不敢有奢愿。”客请效力,伸出半资,约干任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日:“督抚皆某昆季之交,暂得五千缗,其事济矣。目前真定缺员,便可急图。”某讶其本省。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问吴越、桑摔耶?”某终踌躇,疑其不经。客曰:“无须疑惑。实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寿尽,己注死籍。乘此营办,尚可以致冥贵。”即起告别,曰:“君且自谋,三日当复会。”遂出门跨马去。某忽开眸,与妻子永诀。命出藏镪,市格锭万提,郡中是物为空。堆积庭中,杂刍灵鬼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三月,客果至。某出资交兑,客即导至部署,见贵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贵宫略审姓名,便勉以“清廉谨慎”等语。乃取凭文,唤至案前与之。

某稽首出署。自念监生卑贱,非车服炫耀,不足震慑曹属。于是益市舆马;又遣鬼役以彩舆迂其美妾。区画方已,真定卤簿已至。途中里余,一道相属,意得甚。忽前导者怔息旗靡。惊疑间,见骑者尽下,悉伏道周;人小径尺,马大如狸,车前者骇曰:“关帝至矣!”某惧,下车亦伏。遥见帝君从四五骑,缓辔而至,须多绕颊,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长几近耳陈。马上问:“此何官?”从者答:“真定守。”帝君日,“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某闻之,洒然毛惊;身暴缩,自顾如六七岁儿。帝君命起,使随马蹄行。道旁有殿字,帝君人,南向坐,命以笔札授某,俾自书乡贯姓名。某书已,呈进。帝君视之,怒曰:

“字讹误不成形象!此市侩耳,何足以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旁一人跪奏,不知何词。帝君厉声曰:“干进罪小,卖爵罪重!”旋见金甲神缩锁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答五十,臀内几脱,逐出门外。四顾车马尽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间。细认其处,离家尚不甚远。幸身轻如叶,一昼夜始抵家。豁若梦醒,床上呻吟。家人集问,但言股痛。盖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瘤。便问:“阿怜何不来?”——盖妾小字也。先是,阿怜方坐谈,忽曰:“彼为真定太守,差役来接我矣。”乃入室严妆,妆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异。某悔恨爬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复还。数日杏然,乃葬之。某病渐廖,但股疮大剧,半年始起。每曰:“官资尽耗,而横被冥刑,此尚可忍;但爱妾不知异向何所,清夜所难堪耳。”

异史氏曰:“嗟夫!市侩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线索,恐夫子马迹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胜诛耳。吾乡郭华野先生传有一事,与此颇类,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鲠受主知,再起总制荆楚。行李萧然,惟四五人从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竟不知为贵官也。适有新令赴任,道与相值。驼车二十余乘,前驱数十骑,驺从以百计。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时先之,时后之,时以数骑杂其缸。彼前马者怒其扰,辄呵却之;先生亦不顾瞻。亡何,至一巨镇,两俱休止。乃使人潜访之,则一国学生,加纳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介召之使来。令闻呼骇疑,反诘宫阀,始知为先生,谏惧无以为地。冠带匍伏而前。先生问:‘汝即某县县尹?’答日:‘然。’先生曰:‘蕞尔一邑,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归,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凭。’先生即令取凭,审验已,曰:‘此亦细事,代若缴之可耳。’令伏拜而出。归途不知何以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实所创闻,先生奇人,故有此快事耳。”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抄本

[白话]保定有个国子监学生,想进京花钱买官,谋个县官位子。他正收拾行装时突然病倒了,过了一个多月也不能起床。这一天,忽然有个书僮跑进来报告说:“有客到。”某生也忘了自己正在生病,就急忙出来迎接客人。客人身着华丽的衣服,看上去像是贵人,某生很恭敬地向客人行礼,把他请进屋,询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客人说:“我叫公孙夏,是十一皇子的幕客。听说你收拾行装要进京谋个县职,既然有这样的志向,捐个太守当当不是更好吗?”某生客气地谢过公孙夏的好意,只是说:“我的钱不多,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公孙夏表示愿意为他效力,而且让他先拿出一半的钱,另一半可以在到任后再交齐。某生高兴地问他有什么方法,公孙夏说:“总督、巡抚都和我交情很好,只要先拿出五千吊钱来,这事就成了。目前真定府缺一个知府,就可以马上谋划这个职位。”某生惊讶地认为真定是本省境内的州,按规定本省人是不能做本省的官的。公孙夏笑着说:“你也太迂腐了!只要是有钱,谁还管你是本省还是外省的人呢?”某生终究踌躇不定,怀疑公孙夏的这个建议是否荒唐。公孙夏说:“你不必疑惑了。实话告诉你说吧,这是阴曹地府中城隍的空缺。你的阳寿已尽,已经在死簿上登了记,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筹办,还可以到地下享受富贵。”说完,就起身告别,又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三天后我再来找你。”便出门骑上马走了。某生忽然睁开眼睛,和妻子诀别。他让妻子拿出家里存的银子,买来上万串的纸钱,把郡里的纸钱全部买光了。他把这些纸钱堆在院子里,又夹杂着草人纸马,白天黑夜地烧个不停,纸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到了第三天,公孙夏果然如约而至。某生拿出钱来交给他,公孙夏就领着他来到一座官署,只见一个大官端坐在殿上,某生便上前跪倒行礼。大官略微问一下姓名,就对他说了一些“做官要清廉谨慎”之类的话。然后就取来委任书,把他叫到桌前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