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庵

本篇写人间的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除去做梦有所预见,增加了故事的浪漫气息外,没有掺杂鬼怪因素,比较少见。无论写世家子弟王桂庵对于爱情追求的莽撞、真挚、执着,芸娘对于爱情含蓄的接受,温婉深挚而有分寸。特别是写新婚后小夫妻得意地互开玩笑以致乐极生悲,均鲜活生动,颇为感人。由于充满现实生活气息,其中芸娘对于婚姻的要求标准,比如对于男方的身份教养企求,明媒正娶的形式不可或缺,拒绝婚前性行为,绝不接受重婚或妾的地位,对于我们正确解读《聊斋志异》在婚姻爱情上的看法以及明清时期的婚姻风俗都有重要参考价值。

本篇篇幅不长,写得曲折生动。但明伦评论说:“文夭矫变化,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然以法求之,只是一蓄字诀。……有如古句所云:‘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者。至大收煞处,犹不肯遽使芸娘出见,而以寄生认父,故作疑阵出之。解此一诀,为文可免平庸、直率、生硬、软弱之病。”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临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俯首绣如故。玉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铡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杏不知共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揖皆熟,而曩舟殊沓。居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押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郡南有徐太仆,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

“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闻耳。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记而出。罢筵早返,谒江蘺。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蘺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非卖婚者。囊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搅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货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上,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人,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王樨,字桂庵,是大名府的世家子弟。一次,王桂庵到南方游历,船停靠在江边。邻船有一位船家的姑娘,坐在船里绣鞋子,风姿绰约,堪称绝世美人。王桂庵偷看了她很久,姑娘好像没有察觉他在偷看一样。王桂庵便大声吟起“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故意让那姑娘听见。姑娘似乎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略微抬起头,斜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绣鞋子。王桂庵越发心旌摇荡,便把一锭银子扔过去,正掉在姑娘的衣襟上。姑娘捡起银子扔掉,落在了岸边。王桂庵把银子捡回来,心中更加觉得奇怪,又扔过一枚金钏,掉在姑娘的脚下,那姑娘继续手里的活计,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别处回来。王桂庵唯恐他发现金钏会追究,心里十分着急,姑娘从容地用两只脚把金钏盖了起来。船家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王桂庵的心情十分沮丧,呆呆坐在那时凝想。这时,王桂庵的妻子刚刚去世,他后悔没有马上托媒人定下这门婚事。便向船夫们打听这姑娘是谁,但是谁也不知道姑娘家的姓名。王桂庵回到自己的船上,急忙去追赶姑娘的船,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开向哪里去了。王桂庵没有办法,只好掉转船头南下。事情办完以后,他返回北方,途中又沿着江边细细地寻访,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他回到家里,无论吃饭还是睡觉,脑海中总萦绕着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