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成

本篇与《薛慰娘》有相同之处,都是写离散的父亲和子女相认,虽然一方已死为鬼魂,也念念不忘以及将骨殖埋葬故乡的民俗,有着浓厚的家庭伦理意识。不同的是,《薛慰娘》篇是父女相认,《田子成》篇是父子相认;《薛慰娘》篇突出的是曲曲折折的故事,展示的是叙述的技巧,《田子成》篇强调的是母节子贤,血浓于水的亲情,展示的是作者韵文的能力。《聊斋志异》中的诗歌多为鬼诗,不仅幽怨阴森,鬼气十足,而且与人物性格际遇熨帖相合,显示出受有李贺诗歌的明显影响。田子成的鬼所咏的诗:“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把一个溺于洞庭湖的孤苦而思念妻子的鬼魂的痛苦展现出来,同时起到了弥合全篇结构的作用。

江宁田子成,过洞庭,舟覆而没。子良,明季进士,时在抱中。妻杜氏,闻讣,仰药而死。良受庶祖母抚养成立,筮仕湖北。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县丞,隶汉阳,辞不就。院司强督促之,乃就。辄放荡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一夕,艤舟江岸,闻洞萧声,抑扬可听。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萧者,年最少。吹竟,叟击节赞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闻。叟曰:“卢十兄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之。”秀才乃吟曰:“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吟声枪恻。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请歌以侑酒。”乃歌“兰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颐。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也!”遂挽客人,共一举手。叟使与少年相对坐。试共杯皆冷酒,辞不饮。少年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良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因讯邦族,良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乡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间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社野侯。”又指秀才:“此卢十兄,与公同乡。”卢自见良,殊偃蹇不甚为礼。良因问:“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闻。”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言之哀楚。叟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聒絮如此,厌人听闻!”遂把杯自饮,曰:“一今请共行之,不能者罚。每掷三色,以相逢为率,须一古典相合。”乃掷得幺二三,唱曰:“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曰:“不读书人,但见俚典,勿以为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卢得双幺单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掷,复与卢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令毕,良兴辞。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别之遽?将有所问,愿少留也。”良复坐,问:“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与君同族否?”良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识?”曰:“少时相善。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良出涕下拜,求指墓所。卢曰:“明日来此,当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老是也。”良耜洒涕,与众拱别。至舟,终夜不寝,念卢情词似皆有因。昧爽而住,则舍宇全无,益骇。因遵所指处寻墓,果得之。丛芦其上,数之,适符其数。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数坟在焉。遂发冢负骨,弃官而返。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殁后,葬竹桥之西,故恃中忆之也。但不知臾何人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江宁人田子成,乘船过洞庭湖时,船翻了落水而死。他的儿子田良耜是明朝末年的进士,当时还在母亲的怀抱中。妻子杜氏听说丈夫的死讯,服毒药而死。田良耜在庶祖母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到湖北去做官。过了一年多,他奉上级的命令到湖南办理公务,到洞庭湖时,他痛哭一场返回湖北。向上级报告说才力不够,于是降为县丞,分派到汉阳县,他推辞不愿上任,上级强行督促他前往,他只好去上任。但他总是在江湖间游玩放荡,不以官员的职责要求自己。

一天晚上,田良耜的船停泊在江边,忽然传来洞箫声,抑扬顿挫,非常动听。他乘着月色信步而去,大约走了半里路,只见旷野中有几间茅屋,屋子里灯火闪烁。田良耜走到窗前往里窥视,发现里面有三个人在对饮。上座是一个秀才,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下座是一个老头;侧座吹箫的,年纪最小。一曲吹完,老头击节叫好,而秀才却面对墙壁沉思,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老头说:“卢十兄必定是有了佳作,请放声吟诵出来,好让我们共同欣赏。”秀才于是吟道:

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

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

吟诵声悲怆凄凉。老头笑着说:“卢十兄故态又犯了。”于是倒了一大杯酒,说:“老夫不能和诗,就唱一首歌助酒兴吧。”于是唱了一首“兰陵美酒”。一曲唱罢,座中人都开怀大笑。

年轻人站起身来,说:“我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走出门突然看见田良耜,拍着手说:“窗外有人,我们的狂态全都暴露了!”说完就拉着田良耜进屋,众人一起拱手行礼。老头让田良耜坐在年轻人的对面。田良耜一试杯子,都是冷酒,便推辞说不饮。年轻人站起身来,用芦苇做成火把给酒壶加热,然后递给田良耜。田良耜也命令随从拿出钱去打酒,老头坚决拦住。于是问起客人的家乡姓名,田良耜便叙述了自己的生平。老头向他致敬说:“您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呀。我姓江,是当地人。”指着年轻人介绍说:“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着秀才说:“这位卢十兄,跟您是同乡。”卢十兄自从见了田良耜,很是傲慢,不以礼相待。田良耜于是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如此清高有才,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过?”卢十兄回答道:“我在外面已经流落很久了,亲戚们都已经不认识了。真是可叹啊!”言语哀伤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