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云

这是一篇写妓女从良的故事。

与前代类似故事不同的是,妓女瑞云与馀杭贺生的悲欢离合不是经过社会动乱,人世纷扰,而是经过仙人点染瑞云的脸面,瑞云由俊变丑,身价一落千丈,馀杭贺生不改初衷,两人得以团圆的。最后又经过仙人和生的手,让瑞云恢复了美貌。瑞云前后妍媸的变化,使小说对比强烈,情节集中,愈发展现了男主人公罕见的爱情节操。

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的闪光之处,在于贺生和和生的两段话。一段是:“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另一段是:“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这两段话,超越了前代郎才女貌的俗套,为本篇故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定下了不同凡响的基调。这使得小说虽然篇幅不长,情节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曲折,却与往昔同类的妓女从良小说拉开了距离,有了新意。当然,本篇的所谓知己之情同蒲松龄自身的经历遭遇密切相连,因为蒲松龄渴望知己,也希望有人能够不以自己的贫贱而拔擢自己。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岁,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日接于门。

徐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赀。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鬓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己,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谓:“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準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腾,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

“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干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瑞云是杭州的一位名妓,无论容貌还是才艺都可称得上举世无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养母蔡妈妈就让她出来接客。瑞云告诉她说:“这是我一生发迹的开始,不可草草了事。价格可以由妈妈定,但是客人却要听凭我自己选择。”蔡妈妈说:“可以。”于是定好价格,接一次客为十五两银子,瑞云从此每天接客。来求见的客人必然都得献上礼物,礼物丰厚的,瑞云就陪着下棋,或者是画一幅画表示酬谢;而礼物轻的,瑞云只是留着喝杯茶而已。瑞云的艳名流传已久,从此富商显贵,接连不断慕名上门拜见。

馀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一直享有很高的才名,但是家中只有中等的财产。他素来仰慕瑞云,虽然不敢奢求能和她同床共枕,但也竭力筹备一份薄礼,希望能够一睹瑞云的芳容。贺生心中暗想,瑞云见过的客人很多,大概不会在意他这个寒酸的书生。等到两人见面一谈,瑞云对他的款待很是殷勤。两人坐着聊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作了一首诗赠给贺生,诗中写道:

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贺生接过诗来一看,知道瑞云对自己有意,不由心中狂喜。正要再说几句心里话,忽然小丫环进来禀告说“有客人来了”,他只好匆匆告别而去。贺生回到家中,反复吟诵玩味这首诗,梦中也萦绕着瑞云的身影。过了一两天,他情不自禁地准备了一份礼物,再次前往。瑞云见到他时,十分欢喜,把座位移到贺生身边,悄悄地对他说:“能想办法和我共度一夜吗?”贺生说:“我是一个穷酸的读书人,只有一片痴情可以献给知己。这一点儿小礼物,已经竭尽了绵薄之力。能够亲近你的芳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肌肤之亲,我哪里敢有这样的梦想。”瑞云听了,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两人相对而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贺生长时间坐着不出来,蔡妈妈便频频地叫瑞云,催贺生赶紧走,贺生只好回家。回到家中,贺生心中怏怏不乐,想着倾家荡产换来一夜的欢乐,但是天一亮又得告别,这样的痛苦怎么可以忍受?他一想到这里,心中的热情便全消了,从此以后,他和瑞云也就断了往来。

瑞云挑选情郎挑了几个月,却没有挑着一个合适的,蔡妈妈很生气,就想强迫她接客,只是还没有决定。一天,有个秀才送上见面礼,和瑞云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便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指按在瑞云的额头上,说:“可惜呀,可惜!”然后就离去了。瑞云送客人回来后,大家一看,见她的额头上有个像墨一样黑的指印,越洗越明显。过了几天,那块黑印渐渐变宽;等到一年多以后,已经蔓延到颧骨和鼻子上了。见到的人一看见就耻笑瑞云,渐渐地贵客都不再上门了。蔡妈妈斥令收回她的妆饰,让她和丫环们一起干活。瑞云又天生体弱,干不了体力活,因此日显憔悴下去。贺生听说后,就去看她,只见她蓬头垢面地在厨房里干活,丑得像个鬼一样。她抬起头见是贺生,便脸冲着墙壁不让贺生看见。贺生很同情她,就和蔡妈妈商量,愿意替瑞云赎身,娶她为妻,蔡妈妈答应了。于是,贺生卖掉全部的田地财产,将瑞云买回了家。瑞云进门以后,拉着贺生的衣服,擦着眼泪,不敢以妻子的身份自居,只愿意做个小妾,而将妻子的位置留给后来的人。贺生说:“人生最珍重的是知己。你当初得意的时候尚且看得起我,我怎么能够因为你容颜衰减忘记你呢!”此后便不再有娶妻的念头。听说这事的人都嘲笑他,而他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