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奉雉(第2/4页)

是岁,试入邑痒。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侩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呆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第。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馀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攻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样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属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杏。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去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贾奉雉是平凉人,他的才名倾倒一时,但科举考试却屡次不中。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自称姓郎的秀才,风度潇洒,言谈精微,颇有见地。贾奉雉于是邀请他一同回家,并拿出自己的文章请他指导。郎秀才读完,不是很赞赏,说:“足下的文章,参加小考拿个第一名已经绰绰有馀,但如果参加乡试,只怕连排在榜尾也不能。”贾奉雉问:“那我该怎么办呢?”郎秀才回答道:“天下的事情,仰着头踮着脚去够就很难办到,但低下身子屈从就很容易做到了,又何必让我来讲这些道理呢!”说着,便举出一两个人、一两篇文章作为标准,而这些大都是贾奉雉平时所鄙弃,不值一提的。贾奉雉听了,不由笑着说:“学者写文章,贵在流传不朽,这样即使享受山珍海味,也不会让世人觉得过于奢侈。但是像你说的那样猎取功名,即使能够做上大官,还是让人觉得低贱。”郎秀才说:“并非如此。文章写得虽好,但如果作者地位卑贱,就不会广为流传。你如果想抱着文章了此一生倒也就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主考官们可都是通过这种文章才做上大官的,他们恐怕不会因为要阅读你的文章,而另外换一副眼睛和肺肠吧。”贾奉雉听了,默默不语。郎秀才站起身来,笑着说:“真是年轻气盛啊!”说完,便告别而去。

这年秋天,贾奉雉参加科考,又落了榜,郁郁不得志,他突然想起郎秀才的话,便取出郎秀才让他当标准的那些文章,强迫自己往下读。但是还没有读完,就已经昏睡了,因此,他心中更加惶恐迷惑,不能自主。又过了三年,眼看考期将至,郎秀才忽然来了,两人见面都很高兴。郎秀才出示他拟的七个题目,让贾奉雉作文。第二天,他要来文章一看,认为写得不行,又让贾奉雉重新来做。等贾奉雉做完了,又是一番指责。贾奉雉便开玩笑地从落榜生的试卷中,摘了一些又臭又长、空洞无物、见不得人的句子,七拼八凑成七篇文章,等郎秀才来了以后交给他看。郎秀才看完,高兴地说:“总算让你找到写文章的窍门了!”于是让他熟记这些文章,一再叮嘱他不可忘记。贾奉雉笑着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文字都是言不由衷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忘记,你即便是打我一顿,我也记不起来了。”郎秀才坐在书桌一边,强迫贾奉雉把这些文章背诵一遍,然后又让他脱去上衣,露出后背,用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符,临行前说:“只要有这几篇文章就足够了,其他的书可以束之高阁了。”等郎秀才走后,贾奉雉检查背上的符,洗也洗不掉,原来已经深深印到皮肉里面去了。贾奉雉来到考场,发现郎秀才拟的那七道题无一遗漏。他回想自己写的其他文章,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有那几篇开玩笑拼凑成的文章,倒是清晰地记在心里,挥之不去。但他写完以后,还是觉得羞耻,想稍稍加以改动,但他翻来复去,苦思冥想,竟然不能更改一个字。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他只好照直抄录下那七篇文章,然后走出考场。

郎秀才已经等了贾奉雉很久,见他出来,就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贾奉雉便如实相告,并且要求将背上的符擦掉,等他脱下衣服一看,符已经消失了。再回忆在考场上写的文章,却恍如隔世,再也想不起来。贾奉雉大感奇怪,于是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用这方法谋取功名呢?”郎秀才笑着说:“我正是因为没有做官的想法,所以才能不读此等文章。”说完,便与贾奉雉约好明天到他的住所,贾奉雉答应了。郎秀才走了以后,贾奉雉取出那七篇文章,自己阅读了一遍,全不是发自内心的作品,怏怏不乐起来,第二天也没有去拜访郎秀才,耷拉着脑袋回家了。过了不久,发榜了,贾奉雉竟然得了第一名。他又读原来的稿子,读一篇就出一身汗,等到全部读完,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文章一公布,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的文人啊!”他正在悔恨交加,忽然,郎秀才来了,问道:“你想高中已经高中了,为什么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刚才在想,写出那样的东西,好比用金盆玉碗在装狗屎,真是没有脸面出去见同辈读书人了。我打算到山林去隐居,永远与凡世隔绝。”郎秀才说:“这么做倒也很高雅,就怕你做不到呀。你果真能这么去做,我可以代你引见一个人,能使你长生不老。如此的话,即使是千载留名,也不值得贪恋,何况是侥幸得来的富贵呢!”贾奉雉听了很高兴,留郎秀才过夜,并且说:“让我再想一想。”等到天亮,他对郎秀才说:“我已经下决心了!”于是他也不告诉妻子,便和郎秀才飘然而去。

两个人渐渐走进深山,来到了一座洞府,洞中别有一番天地。一位老者坐在堂上,郎秀才让贾奉雉上前参拜,并称老者为师父。老者问道:“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呀?”郎秀才禀告说:“这个人学道的意念已经坚定,望请师父加以收录。”老者说:“你既然来了,就要把自己的一身都置之度外,这样才能得道。”贾奉雉小心谨慎地答应了。郎秀才将他送到一座院子里,替他安顿住处,又给弄来些吃的,才告别走了。贾奉雉一看,只见房间倒也精致整洁,但是门没有门板,窗没有窗棂,屋里只有一张茶几、一张床铺。他脱下鞋子上了床,月光照了进来。他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便取了点心来吃,只觉得味道甘美而且一下子就饱了。他想着郎秀才可能还会再来,便坐了很久,四下里寂静,杳然无声。只觉得满屋飘着一股清香,五脏六腑都感到空明,连身上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他听到一阵很刺耳的声音,像是猫在抓痒,他从窗户往外一看,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屋檐下。贾奉雉乍一见,很是吃惊,但他很快想起师父的话,便收起心神,正襟危坐。老虎似乎知道屋子里有人,一会儿就走进来,来到床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贾奉雉的腿和脚都嗅遍了。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庭院中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鸡被捆住了,老虎马上赶了出去。贾奉雉又坐了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一个美人,身上的香气袭人,悄悄地上了床,贴着贾奉雉的耳朵小声说道:“我来了。”她一开口说话,嘴唇的胭脂就散发出馥郁的香味。贾奉雉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美人又低声问道:“睡着了吗?”听声音很像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中不由一动,转念一想:“这些都是师父用幻术来试验呢。”于是他依旧闭着眼睛。美人笑着说:“小老鼠动了!”原来,贾奉雉夫妻与丫环住在一间房里,行房事时恐被丫环听到,便私下约定一个暗号:“小老鼠动了,然后就可以行房事。”因此,贾奉雉突然听到这句话,心中不觉大动,睁开眼睛凝神一看,真是他的妻子。便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妻子答道:“郎生怕您一个人寂寞,想回家,便派了一个老妇人领我前来。”言语之间,因为贾奉雉出门时没有告诉她,因此一边依偎在贾奉雉的怀里,一边流露出埋怨的神色。贾奉雉安慰了她很久,两人才嬉笑为欢。等到欢乐完毕,已经快到早晨了,就听见老者的呵斥声渐渐地接近了院子。妻子急忙起来,发现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便翻过短墙走了。不一会儿,郎秀才跟着老者走了进来。老者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拐杖打郎秀才,并且让他把客人赶走。郎秀才也只好领着贾奉雉从短墙出去了,对他说:“我对你的要求太高了,不免急躁冒进,没想到你的情缘还没有断,连累我受到责罚。你就先走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完,便指点了回去的路,拱拱手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