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郎(第2/5页)

“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宫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

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徐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平阳人王平子,到京城参加乡试,租住在报国寺内。寺中已经住着一位馀杭来的书生,王生因与这位馀杭生是邻居,就递了张名片去拜访,馀杭生也不回访。早晚相遇时,也很不礼貌。王生对他的狂悖无礼十分生气,就不再与他来往。有一天,有位青年到寺中游览,身着白衣白帽,看去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走近和他交谈,言语诙谐巧妙,王生内心很敬重他。问他姓氏家乡,他说:“家在登州,姓宋。”王生让仆人设座,二人相对谈笑。这时馀杭生正巧走过来,王、宋二人起身让座。馀杭生竟然坐在上位,没有一点儿谦让的表示。馀杭生突然问宋生:“你也是来应考的吗?”宋生回答说:“不是。我这种平庸之人,早就不思飞黄腾达了。”馀杭生又问:“你是哪省的?”宋生告诉了他。馀杭生说:“你不打算进取,足见你还是很高明的。北方没有通晓文墨的人。”宋生说:“北方人通的固然不多,但不通的人未必是我;南方人通的固然不少,但通的也未必是您。”说完就鼓掌,王生也一起鼓起掌来,因此二人哄堂大笑。馀杭生又羞又恼,横眉怒目,伸胳膊挽袖子,大声说道:“你敢和我当面命题,比比谁的文章写得好吗?”宋生眼望别处,笑一笑说:“有何不敢!”说完就跑回住所取来四书五经交给王生。王生随手一翻,指着一句说:“就这句‘阙党童子将命’。”馀杭生站起来,要找纸笔。宋生拉住他说:“咱们就口述罢了。我文章的破题已想好了:‘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在宾客往来的地方,看到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王生听了捧腹大笑。馀杭生大怒说:“你根本不会作文,只是谩骂,算个什么人!”王生竭力为他们调解,说再选一个好题。又翻了一页书,说:“‘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应声朗诵自己的文章:“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三位贤人走的道路不同,目标却是一样的。什么目标呢?就是仁。君子达到仁就行了,何必要走相同的道路)?”馀杭生听了宋生的文章自己就不作了,站起来说:“你这个人还有点儿小才。”说完走了。

王生因此更加敬佩宋生,请他到自己的住室,亲切交谈了很长时间,拿出自己的全部文章请宋生指教。宋生浏览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近百篇,说:“你在文章方面还是刻苦钻研过的,但在下笔的时候,虽然没有一定要考中的念头,但还有希望侥幸考中的心理,因为这个,文章已经落入了下等。”于是拿着已看过的文章一篇篇为王生指点讲解。王生非常高兴,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宋生。王生让厨子做了糖馅的水饺给宋生吃,宋生觉得很好吃,说:“平生没吃过这种味道的东西,请你过几天再给我做一次。”从此二人相处得特别亲密融洽。宋生隔三五天就来看望王生,王生必定用糖馅水饺招待他。馀杭生有时也会遇见宋生,虽然不怎么深谈,但他的傲气还是消了不少。有一天,馀杭生把自己的文章给宋生看,宋生见文章已被他的朋友们圈点、批赞得满篇都是,目光一扫,把文章推到桌边,一句话不说。馀杭生怀疑他根本没看,就再次请他看一看,宋生说已看完了。馀杭生又怀疑他没有读懂,宋生说:“有什么难懂的?只不过写得不好罢了!”馀杭生说:“只浏览了一下圈点,怎么就知道文章不好?”宋生就背诵馀杭生的文章,好像早就读过一样,一边背诵,一边批评。馀杭生难堪得浑身流汗,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宋生走了,馀杭生又进屋来,非要看王生的文章,王生不让他看。馀杭生硬给搜出来,看到文章有很多圈点,讥笑说:“这圈圈点点真像糖馅饺子!”王生本来不善言谈,这时只觉得尴尬羞惭而已。第二天,宋生来了,王生把这事都告诉了他。宋生气愤地说:“我还以为他心悦诚服了呢,没想到这个南蛮子竟敢如此!我一定要报复他一下!”王生极力说为人要厚道,以此来劝诫宋生,宋生对王生的忠厚深为敬佩。

考完以后,王生把应试时的文章给宋生看,宋生很是称赞。二人偶然在寺内殿阁间散步,看见一位盲僧坐在廊檐下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位奇人呀!最善于评定文章,不能不向他请教。”就让王生回屋去取文章。正巧遇到馀杭生,也就一起来了。王生喊了声禅师,行了参见礼,盲僧还以为他是求医的,便问他有什么症候,王生就说了请教文章的事。盲僧笑着说:“是谁多嘴多舌?我看不见怎么能评论文章?”王生请以耳代目,盲僧说:“三篇文章二千多字,谁有耐性来听!不如把文章烧成灰,我用鼻子来嗅一下就知道了。”王生听从了。每烧一篇文章,盲僧嗅一嗅点头说:“你初学大家手笔,虽然还不够逼真,也近似了。我正好用脾脏来接受它。”问他:“能考中吗?”盲僧说:“也能中。”馀杭生不太相信盲僧的话,先用古文大家的文章烧来试验,盲僧嗅了又嗅说:“妙哉!这篇文章我用心接受了,这样的文章不是归有光、胡友信这样的大手笔,谁能写得出来!”馀杭生大为惊讶,这才烧自己的文章,盲僧说:“刚才只领教了一篇文章,还没欣赏他别的妙文,为何忽然又换了另一个人的文章?”馀杭生撒谎说:“那篇是朋友的文章,只有这一篇,这个才是我的文章。”盲僧嗅了嗅馀杭生文章的灰,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说:“不要再烧了!呛得我闻不进去,强吸进去,只能到达横膈膜那里,再烧,就要呕吐了。”馀杭生惭愧地走了。

过了几天发了榜,馀杭生竟然考中,而王生却落榜了。宋生和王生去告诉盲僧,盲僧叹息着说:“我虽然眼睛盲了,但鼻子并不盲,主考大人连眼睛带鼻子都盲了啊。”一会儿馀杭生来了,得意洋洋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糖馅饺子了吧?你看现在怎么样?”盲僧说:“我所评论的是文章,不是和你讨论命运。你去把各位主考官的文章拿来,各取一篇焚烧,我就能知道录取你的老师是哪一位。”馀杭生和王生一起去搜集,只找到八九个人的。馀杭生说:“你要是找错了,如何处罚?”盲僧气愤地说:“把我的瞎眼珠剜去!”馀杭生开始焚烧,每烧一篇,盲僧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盲僧忽然对着墙大声呕吐,屁响如雷,众人都笑了。盲僧擦了擦眼睛对馀杭生说:“这真是你的恩师了!开始不知道而骤然去嗅,先是刺鼻子,后是刺胃肠,膀胱也容纳不了,直接从下部出来了!”馀杭生大怒而去,边走边说:“明天自然见分晓,你可别后悔!你可别后悔!”过了两三天,竟没有来,一看,已搬走了。因此知道写那篇呛鼻子文章的人就是馀杭生的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