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翠仙(第2/4页)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与以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入淫博,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下怨亦不德。迨于身无襦,妇无裤,千人所指,无疾将死,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子齿。清夜牛衣中,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听者固当省,言者可勿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梁有才原是山西人,流落到济南府,做小商贩为生,没有妻儿田产。他随着村里人去登泰山。四月初,泰山的香客熙熙攘攘。还有一些男女居士,率领百十来个男女,纷纷跪在佛像下,以一炷香烧完为限度,叫做“跪香”。梁有才发现众人之中有一女郎,年纪在十七八岁,容貌俊美,不由心生爱意。他假装香客,在女郎近旁跪下,又装作膝盖酸软无力的样子,故意用手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回过头来,似有嗔怒之意,跪着移动了几步躲开了他。梁有才又跪着移过去靠近她,一会儿,又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发觉后,立即站起身,不再跪香,出门而去。梁有才也站起来跟踪出去,但已不知去向。他心里很失望,怏怏不乐地走着。

半道上,梁有才看见那女郎跟着个老太太,好像是母女,便赶紧跟上去。母女俩边走边谈,老太太说:“你能参拜娘娘,太好了。你又没有弟妹,只求获得娘娘冥冥之中保佑你,保佑你嫁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只要能孝顺长辈,倒不必嫁公子王孙。”梁有才听了暗自高兴,慢慢凑上去搭话,向老太太问这问那。老太太自称云氏,女孩儿名翠仙,是她女儿。她家在山的西边,离这四十里地。梁有才说:“山路坎坷难走,老妈妈如此迈着碎步,妹妹又是纤纤小脚,怎么能很快到家呢?”老太太说:“天不早了,我们先到她舅舅家住一宿。”梁有才说:“刚才听您说相女婿,不嫌贫穷,不怕低贱,我又没成家,是不是很合您的心意?”老太太问女儿,女儿不回答。老太太问了几次,女儿说:“他福分薄,又放荡无行,心性轻薄,还好反复无常。我不能给浪荡子做媳妇。”梁有才听了,赶紧表白自己朴实诚恳,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老太太一见很高兴,竟答应了这桩亲事。女儿不高兴,只能显出很生气的样子。母亲半是勉强半是抚慰地拍着她的背。梁有才赶紧献殷勤,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雇来两驾山兜,抬着母女二人赶路,自己徒步跟在后面,像个仆人。经过险要的路段,梁有才就呵斥抬山兜的人,不许山兜颠簸摇荡,照顾得很周到。一会儿,来到一个村庄,老太太就邀请梁有才一同去女儿的舅舅家。舅舅出来,是个老汉,舅母是个老太太。云氏叫他们哥哥、嫂子,说:“有才是我女婿。今天正好是个好日子,不必另择吉日,今晚就让他们成亲吧。”舅舅听了很高兴,拿出酒菜款待梁有才。吃罢,把云翠仙盛装打扮了送出来,拂拭了床铺催他们早睡。云翠仙说:“我本来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迫于母命,胡乱跟了你。你若是个人,就不必为一起生活忧愁。”梁有才唯唯诺诺,点头答应。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云翠仙母亲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去吧,我带女儿随后就到。”

梁有才回到家,打扫门户。云母果然把云翠仙送来。进屋一瞧,家徒四壁,就说:“像这样怎么生活?我赶快回去,稍微给你们解一解难。”说完就走了。第二天,来了几个男女,各自携带着衣服、食物、家什器具,把房间摆得满满的。他们连饭也没有吃就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丫环。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只是每日招引乡里的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地发展到偷云翠仙的簪子耳环等首饰做赌资。云翠仙劝阻,他不听,云翠仙也不耐烦跟他多费唇舌,只是牢牢地守着自己的箱子,像防范盗贼一样。一天,一个赌友登门拜访梁有才,偷偷看到了云翠仙,非常吃惊。他戏弄梁有才说:“你有大富大贵的本钱啊,为什么为贫穷发愁呢?”梁有才问他何出此言,回答说:“先前看到你家夫人,真是美如天仙。偏偏和你的家境不相称。把她卖给别人做妾,可得百金,卖为妓女,可得千金。家有千金,还怕饮酒赌博没钱吗?”梁有才没说话,心里很赞成。回家就向云翠仙叹息掉泪,还时不时地说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云翠仙不理他,梁有才就频频敲桌子,扔匙子筷子,骂丫环,做出各种丑态。

一天晚上,云翠仙买来酒与丈夫对饮,忽然说:“郎君因为家里贫穷,天天焦心。我又不能解除困境,心中岂能不惭愧呢?只是我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这个丫环,卖了她,可以稍微补贴家用。”梁有才摇摇头说:“她才值几个钱!”又喝了会儿酒,云翠仙说:“我对于郎君来说,有什么不能替你承担的呢?只是没有力量罢了。想到穷到这份上,就是到死跟着你,也不过两人在一块儿受一辈子苦,有何出头之日?不如把我卖到富贵人家,对你我都有好处,得到的钱财或许比卖丫环多。”梁有才故作惊愕地说:“怎么至于到这步!”云翠仙一再坚持,脸色十分庄重。梁有才高兴地说:“容我们再计议计议。”于是通过得宠的宦官把云翠仙卖给官府做乐妓。那个宦官亲自到梁有才家,见到云翠仙非常中意,唯恐不能立即买到手,就立了一张出价八百缗钱的契约,事情马上就要办成了。云翠仙说:“母亲每天因为女婿家穷,常常挂念,现在的情分要断了,我准备回家几天探望母亲。况且你我已经一刀两断,怎么能不告诉母亲?”梁有才顾虑岳母阻止这件事,云翠仙说:“是我自己乐意的事,保险没有差错。”梁有才依从了她。快半夜时,才到岳母家。敲开门进去一看,只见楼台屋舍都很华美,奴婢仆人往来不绝。梁有才平常与云翠仙一起过活,每当他要去拜见岳母时,云翠仙就阻止他,所以当了一年多的女婿,从未登过岳母的门。到这时,他大惊失色,担心云翠仙家家财万贯,家里恐怕不甘心让云翠仙做妾或乐妓。云翠仙领着他来到楼上。云母惊讶地问他们夫妻俩干什么来了,云翠仙埋怨说:“我本来就说他无情无义,现在果然如此!”于是从衣服里拿出两锭黄金,放在桌上,说:“幸好没有被这小人赚了去,现在仍然还给母亲。”母亲吃惊地询问原委,云翠仙说:“他要卖我,所以藏着金子也没用了。”就指着梁有才骂道:“你个畜生!过去你挑着担子,满脸灰尘像个鬼。刚接近我时,一身臭烘烘的汗气,皮肤上的积垢厚得都快塌了,手上脚上的皴有一寸厚,让人整夜恶心。自从我嫁给你,你四平八稳地吃上了饱饭,那层鬼皮才蜕掉。现在母亲在跟前,我难道诬蔑你了吗?”梁有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云翠仙又说:“我自知没有倾城倾国的姿色,不能够侍奉贵人,但像你这样的男子,我敢说还配得上。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就一点儿不念夫妻之情?我难道不能造楼房、买良田?想起你这副轻薄骨、讨饭相,终究不是白头伴侣。”说话之间,丫环仆妇们手挽手,把梁有才团团围住。听到云翠仙的责骂数落,就跟着一起唾骂,齐声说:“不如杀了他,何必跟他废话!”梁有才十分恐惧,趴在地上磕头,一个劲儿说自己错了。云翠仙又怒气冲冲地说:“卖妻子已经够坏的了,可还没有坏到极点,怎么忍心让同床共枕的妻子去做娼妓!”话音未落,众人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一齐用簪子、剪刀刺梁有才的胸肋。梁有才哀号着乞求饶命。云翠仙制止众人说:“先放了他。他即便无情无义,我还不忍心看他发抖的可怜相。”就领着众人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