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9(第4/5页)

“后来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真正所在的环境。在河边的堤岸上,我眼神迷茫地走着。堤墙上有绿色的金属路灯杆。我审视着上面刻的海豚,一个海豚接着一个海豚,一个灯杆接着一个灯杆地看。我走出很远,后来我的注意力突然离开了海豚,转向人行道上长凳的金属支架。我惊奇地发现,这些支架被铸成骆驼的形状。骆驼背上还驮着袋子!多么奇怪的城市——那幢大楼里弥漫着印度式浪漫,这里则是沙漠式浪漫!我顿了一下,在心里退后一步,突然发现沿途经过的风景竟是如此美丽!美丽的河流和天空,色彩柔美的云朵,跃动的波光,形状各异的美丽建筑!这一切被精心地搭配在一起。

“在非洲,在海岸,我只注意到大自然的一种颜色——大海的颜色。其余的一切都是丛林。要么是绿色的,生机勃勃,要么是枯黄色,死气沉沉。在英国,我走了这么多路,眼睛看到的只有商店。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英国的城镇,甚至伦敦,在我眼中都只是一条条街道和街道的名字。而街道上也只是一家接一家的商店。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终于明白,对伦敦,我们不能像说山峰那样,认为它只是一种自然存在。伦敦是人建造出来的,人们对它的细枝末节都给予了关注,比如这些骆驼。

“同时,我也开始认识到,我那作为一个漂泊者的痛苦是虚假的,我关于故乡和安全的梦想只是离群索居的幻梦而已,不合时宜,愚蠢,不堪一击。我只属于我自己。我不应该因任何人牺牲我的人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有一种合适的文明,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伦敦,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其他生活模式都是虚幻的。家——要家做什么?逃避吗?向我们的大人物们点头哈腰吗?鉴于我们的处境,鉴于我们曾被诱为奴隶的背景,那种生活模式于我们是最大的陷阱。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用部族的伟人,用甘地和尼赫鲁安慰自己,我们阉割了自己:‘来,把我的人性拿走,为我投资吧。把我的人性拿去,成为伟人吧,为了我!’不!我想做一个自主的人。

“有些时候,一些文明中的伟大领袖能激发出追随他的人民的人性。奴隶的情况不一样。不要怪领袖,怪只怪形势太糟糕。如有可能,你最好彻底从中退出。我想我可以做到。你或许会说——我知道,萨林姆,你正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放弃了我们那个群体,把它出卖了。我的回答是:‘卖给谁?拿什么来卖?你能给我什么?你自己又能贡献什么?你能把我的人性交还给我吗?’总之,那天上午我下定了决心。我站在伦敦的河边,在海豚和骆驼之间——它们是某些已故的艺术家为这个城市增添的美——下了这个决心。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经常寻思,如果当初没有做出这个决定,后面会是怎样呢?我想我会沉沦。我想我会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或者得过且过。毕竟,我们都按照我们看到的可能性来塑造自己。我或许会躲到洞里,郁郁寡欢,做着自己正在做的事,做得很好,不过总在寻找安慰。而且我永远不会发现世界的丰富多彩。你也不会看到我出现在非洲,做我现在做的事。我不会想做这样的事,也不会有人让我做。我会说:‘我都完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被人家利用?美国人想赢得全世界,那是他们的战斗,关我什么事?’这么说会显得很愚蠢。笼统地说美国人是件蠢事。作为旁观者,我们可能会把美国当作一个部族,但它不是。美国是一群个人,他们为了成功而艰苦奋斗,他们也和你我一样,在拼命挣脱沉沦的命运。

“大学毕业后,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仍然得找份工作。唯一熟悉的我又不想去做。我不想从一个监狱出来,又进入另一个监狱。像我这样的人必须自己创造工作出来。我们的工作是不会随着褐色信封寄过来的。工作就在那儿,在等着我们。不过要是不去发现,它对你或者对任何人来说就等于不存在。因为那工作是为你而存在的,也只为你而存在,所以你会发现它。

“我在学校里搞过表演——开始是一部表现一对男女在公园里散步的小电影,我在里面扮演一个龙套角色。后来偶然在伦敦遇到了这个剧组的一些人,开始接一些角色。都是不起眼的角色。伦敦的小剧团到处都是,他们自己编剧,自己找各个企业或者协会赞助。这些人有不少是靠救济金生活的。有时候,我扮演一些英国角色,但是通常他们会专门为我写角色。作为演员,我扮演着生活中我不愿意扮演的角色。有一次我演一个印度医生,探望一位奄奄一息的劳动阶级母亲,还有一次,我扮演受到强奸指控的另一位印度医生;我还扮演过没有人愿意与之共事的汽车售票员。如此种种。我还扮演过罗密欧。他们甚至还想把《威尼斯商人》改编成《马林迪银行家》,让我扮演夏洛克的角色,但因太复杂,后来不了了之。

“这是一种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一开始还挺有吸引力,但到后来让人感到郁闷。剧团总有人出去找到正式工作,所以你就知道他们一直有比较牢靠的关系。这总是让我感到泄气。那两年,有很多次我感到迷茫,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失去我在河边获得的心境。剧团的人都很好,最后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我。我根本不想离开。我不想让这些人失望。他们尽可能为我创造空间,远远超出了一个外人的本分。这要归结为文明的差异。

“有一个星期天,我受邀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宅子吃午饭。那幢宅子和那顿午饭都和波希米亚毫无关联。我发现他们是为了另一位客人而邀请我的。他是一个对非洲很感兴趣的美国人。他谈论非洲的口气有点儿不寻常。他把非洲说成一个得病的孩子,而他是孩子的父亲。后来我和这人关系很密切,不过在那天的饭桌上,他让我很生气,我对他态度也很粗鲁。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这种人。他把所有钱都用于帮助非洲,他很想做正确的事。我想,我是怀疑这些钱可能都会打水漂,所以才不开心。不过,关于非洲的复兴,他的思路极具大国特征。

“我告诉他,光是宣传叶甫图申科的诗歌,或是告诉人们柏林墙的邪恶,并不能拯救非洲,也不能赢得非洲。听了这话,他并没有显得很吃惊,而是想听我接着往下讲。我意识到他们邀请我来吃饭的目的就是想让我说这些我一直在说的话。此时我开始明白,我曾经以为使我在这世界上软弱无能的那些东西也能使我变得有价值。美国人对我感兴趣,正是因为我的本色特征,因为我没有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