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9(第3/5页)

“我到了他说的办公室,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接待室。里面有个小个子,坐在一台打字机前,是老式的那种,机身很宽。他有些诚惶诚恐地看了看我——我穿着一身黑西服,打着领带,一副‘两个世界的人’的模样,看来还是起了作用。看完我给他的信,他才平静下来,让我等一等。没有多余的椅子,我只好站着。

“桌子上的蜂鸣器响了,这位打字秘书跳了起来。这一跳之后,他似乎是踮起了脚尖。他飞快地抬起肩膀,然后又垂下去,佝偻着背,身材显得益发矮小。他用踮着脚大步慢跑的奇怪姿势走到将我们和另一面的人隔开的大木门边。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佝偻着背,带着阿谀讨好的样子进去了。

“我当外交官的愿望至此已寿终正寝。我开始打量装在镜框里的甘地和尼赫鲁的照片,我在想:在这么龌龊的环境中,不知那些人是怎么让人把他们当人看的。在伦敦中心的这幢大楼里,用一种新的眼光,可以说是从内部看这些伟人,感觉很奇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从外部看他们,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报刊的介绍。我一直敬佩他们。他们属于我,他们使我高贵,让我在这世界上有了一席之地。我现在感觉恰恰相反。看着这些大人物的照片,我感觉自己如处井底。我觉得在这幢大楼里,只有这些大人物是完整的人,其他人都不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人性或者人性的一部分交给那些领袖了。每个人都自愿地蜷缩起来,衬托出领袖的伟大。想到这些,我感到既吃惊又痛苦。这些想法太过离经叛道,它们摧毁了我对世界的运行方式仅存的信心。我开始感到自己既凄凉又孤独。

“那位秘书回来时,我注意到他还是踮着脚走,佝偻着背,身体向前弓。此时我发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耸着肩慢跑过去时畏畏缩缩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他是驼背。这让我吃惊不小。我开始困惑地回忆起一开始对他的印象。他招手让我到里间办公室时,我还处在这种困惑之中。里面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黑西服的黑皮肤胖子,看来是黑种印度人。我进去的时候,他坐在一张黑色桌子后面,正在用小刀拆信封。

“他的脸肥得发肿,两颊发亮,嘴好像噘着。我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离他的桌子有些距离。他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说话。我也没说话。我看着他拆他的信封。这位虔诚的印度南方人似乎一辈子也没有锻炼过一个小时。他身上散发出高种姓和庙宇的气息,我敢肯定他在那身西服下面肯定佩戴着各种护身符。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但还是没有抬头:‘什么事?’

“我回答:‘我写信过来,说我想从事外交工作。我这里有阿贾瓦尔的回信,所以我来见他。’

“他继续拆他的信,一边纠正我:‘是阿贾瓦尔先生。’

“我很高兴他找到了我们可以抬杠的事情。

“‘阿贾瓦尔好像不大清楚情况,他把我打发给维尔马。’

“他差点要看我一眼,但最终还是没看,又纠正道:‘维尔马先生。’

“‘维尔马好像也不是很清楚。他和一个叫迪韦地的人聊了好长时间。’

“‘迪韦地先生。’

“算了。我想我玩不过他。我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派我来见您。’

“‘但是你在信里说你是从非洲来的。你这样怎么搞外交啊?我们怎能聘请朝三暮四的人?’

“我心想:‘你这奴才,竟敢用历史和忠心来教训我!就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吃足了苦头。你又效忠过谁,还不是你自己,你的家庭和种姓?’

“他又说:‘你们这些人在非洲没少过好日子。现在情况不太如意,就想开溜了。但你们必须和当地人同呼吸共命运。’

“这就是他说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的美德和好运。他觉得自己种姓纯洁,婚姻遵循长辈安排,吃的东西不犯戒条,还有贱民的服侍。而其他所有人都是污秽的,都陷在污秽中,所以必须付出代价。这就像外间挂着的甘地和尼赫鲁的照片传达的信息。

“他还说:‘如果你想成为印度公民,必须参加规定的各种考试。我们在这里的大学安排了这些考试。维尔马先生应该跟你说过。’

“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个蜂鸣器,驼背秘书带来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睛里露出急切的亮光,一副十足的阿谀相。他带来一本带拉链的画册。天气挺暖和,但他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绿色羊毛围巾。他没有理会我,而是打开他的画册,开始往外拿画。他把画一张张放在胸前,每次都张着嘴冲那黑皮肤印度人笑一下,然后低下头看自己的画,加上那副阿谀的样子,他看起来像是在做忏悔,把自己的罪一宗又一宗掏出来忏悔。黑皮肤的人没有看那画家,只看那画。画上都是庙宇、微笑的采茶女等等——好像是用作展示新印度的展览照片。

“我被打发了出去。驼背秘书紧张地拨弄着那台又大又旧的打字机,但他没在打字,瘦得皮包骨的手看起来像螃蟹,张开在打字机的按键上。见我出去,他用那种诚惶诚恐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但这一次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个问题:‘你现在理解我了吧?’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印度图案。我看到了维尔马先生,他再次离开办公桌,手里拿了更多文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当然,楼下办公室里那位懒洋洋的商贩种姓的人还记得我。他面带嘲讽地冲我笑了笑。我从旋转门出去,走进伦敦的风中。

“我短短的外交学习就这么结束了,总共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去享用咖啡和蛋糕显然为时已晚,路过的一家快餐店门口挂出了早餐供应结束的标志牌。我埋头走路。我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我走过埃尔德维奇街的拐弯处,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然后穿过海滨大道,一直走到河边。

“就这么走着,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该回家了。’我在脑海中看到的不是我们的小镇,也不是我们那里的非洲海岸。我看到了乡间小道,看到了两边种植的遮阴的大树。我看到了田野、牲畜,还有树木掩映下的村庄。我不知道这种印象是从哪本书或者哪幅画里得来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这种地方安全。不过我当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我一遍一遍地玩味。那些清晨,那些露水,那些鲜花,那些正午的树荫,那些夜晚的篝火。我觉得我熟悉这种生活,觉得它正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当然,这都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