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大概有三星期了。”

“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我这就告诉你,哈利,但你千万要心怀恻隐。毕竟这都是你惹的事,因为若没遇到你,这事就绝不会发生。是你让我充满了疯狂的欲望,想去认识生活中的一切。见到你以后,连续数天,我的血管里都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搏动。我无论在公园闲散漫步,还是逛皮卡迪利大街,我都习惯性地观察从我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以一种疯狂般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其中一些人使我迷恋,另一些人让我满怀恐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精致的毒气,而我却渴望去品味……就这样,有天晚上,大约七点钟,我决定出去探险了。我感到,在我们这个灰蒙蒙的鬼魅般的伦敦,像你曾说的那样,鱼龙混杂,恶棍遍布,罪孽昭然,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去发现。我设想了数以千计的可能性,单单危险本身就让我有了一种愉悦感。我记得,在我们初次一起用餐的那个美妙的夜晚,你就对我说过,寻找美是生活的真正秘密。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什么,但我依然出门了,朝东游逛过去,很快就迷失在蜿蜒肮脏的街道和黑咕隆咚寸草不生的广场里。大约八点半时,我经过一个乱糟糟的小剧院,汽灯光炫眼,剧目单花哨。一个丑陋的犹太人站在剧院门口,抽着劣质雪茄,穿着我平生从未见过的最奇怪的背心,一头长鬈发油光锃亮,脏兮兮的衬衫中间一颗大钻石闪着光。‘要包厢吗,老爷?’他一见我就说,谦恭地脱帽致敬。他身上有种东西让我觉得有趣,哈利。他就是这样一个怪物。我知道你会嘲笑我,但我真进去了,付了整整一个畿尼,要了一个舞台包厢。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做,然而,如果我没进去——亲爱的哈利,要是我没进去——我可就错失我一生中最浪漫的事了。我看出来了,你在笑我。你真可怕!”

“我不是在笑,道林,至少不是在笑你,但你不该说这是你一生中最浪漫的事。你应当说是你一生中的第一次浪漫。你会一直有人爱,你也会一直爱上爱。多情是无所事事者的特权,也是这个国家有闲阶级的用处之一。别害怕,确实有许多美妙可人之事在等着你。这只是开始。”

“你认为我天性如此浅薄吗?”道林·格雷生气地叫道。

“不,我认为你天性深沉。”

“你什么意思?”

“好孩子,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才是真正的浅薄之人。他们自称忠实、忠贞,我则称之为习惯懒惰,或是缺乏想象。忠诚之于感情生活,就像一贯性之于理智生活——都只是承认失败。忠诚!将来我一定要研究研究这个东西。其中包藏着对财产的贪欲。如果不是因为害怕被别人捡走,我们肯定要扔掉很多东西。但我不想打断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好吧,我发现自己坐进了一个可怕的私人小包厢,正对着粗俗不堪的幕布。我从幕布后往外看去,俯视了一下剧院。剧院简直庸俗至极,到处是丘比特和丰饶角[5],活像一只低档的婚礼蛋糕。顶层和正厅后座区基本坐满,但昏暗的前两排却空无一人,而在我所猜想的他们称之为‘花楼’[6]的地方,也几乎不见人影。女人拿着橘子和姜汁汽水走来走去,很多人在大啖坚果。”

“那一定就像英国戏剧全盛时期的场景。”

“我想也是,就像那样,让人十分郁闷。当我看到剧目单时,我开始不知所措。你能想到要演什么戏吗,哈利?”

“我想应该是《傻男孩,或天真的哑巴》吧。我相信,我们的父辈过去都喜欢这些玩意儿。道林,我年岁越长,越强烈地感到,凡是父辈们觉得足够好的,我们都觉得不够好。无论是艺术,还是政治,les grand-pères ont toujours tort(先辈们总是错的)。”

“要看的这部剧对我们来说也够好了,哈利。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必须承认,一想到要在这样一个龌龊不堪的小地方看莎士比亚的剧,我很恼火。但我仍抱有某种兴趣。我决定无论如何等到第一幕开场。乐队很差劲,指挥是一个犹太年轻人,他弹着一架声音刺耳的钢琴,几乎把我吓跑,但大幕终于拉开,戏开场了。演罗密欧的是一位胖老男人,眉毛用软木炭涂得黑黑的,嗓音悲戚沙哑,整个人像只啤酒桶。茂丘西奥几乎也一样糟,演员是一个蹩脚的丑角,随心所欲地插科打诨,与乐队交情很好。这两个演员就像布景一样稀奇古怪,看起来像来自乡下的戏班。但是朱丽叶!哈利,想象一下吧,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长着一张鲜花一样的小脸,小巧的希腊式脑袋,头上盘着一圈圈深棕色的发辫,眼睛就像紫罗兰色的井水,充满激情,嘴唇则像玫瑰花瓣。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你曾对我说过,你对悲情无动于衷,但美,单单是美,就能让你热泪盈眶。哈利,说实话,我因为泪流满面,几乎看不到这个姑娘。而她的声音——我从未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声音。起初她的声音很低,音韵深沉,好似歌声,流进你的耳中。接着,声音稍稍高了一些,听起来就像一支长笛或是远处的双簧管在演奏。在花园里的那场戏,她的声音里蕴含了一种你只能在天亮前从夜莺的歌声中听到的,让人战栗的狂喜。后来,有好几个瞬间,她的声音又像小提琴声一样充满狂放的激情。你也知道,声音是多么容易让我激动。你的和西比尔·文恩的声音是我永难相忘的两种嗓音。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它们各抒己见。我不知道听谁的好。我为何会不爱她呢?哈利,我真的爱她。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一夜又一夜,我去看她的戏。今天晚上,她扮演罗瑟琳,第二天晚上,她又演伊摩琴。我曾眼看着她从情人的唇上吮吸毒药,死在意大利阴暗的墓穴中。我也曾看着她装扮成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穿着紧身衣裤,头戴小巧的帽子,在亚登森林里游逛。她也疯过,曾走到一个有罪的国王面前,让他戴上芸香,品尝苦菜。她也曾扮演天真无邪的女人,被嫉妒的黑手掐断了芦苇一般的脖子。[7]我看到过各个年龄、穿着各种戏装的她。一般的女人从不能激发人的想象,她们身受所处时代的限制,连魅力也无法使她们有所改观。她们的头脑就像帽子,让人一目了然。你到处都能看到她们,没有谁有什么秘密可言。她们早上会到公园骑马,下午会在茶会上闲聊。她们的笑千篇一律,行为举止时髦。她们都很浅薄直露。但女演员!是多么与众不同啊!哈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只有女演员值得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