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店里的老船长(第2/4页)

从某方面讲,这家伙真有可能毁掉我们。因为他在“本葆将军”客店里住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预付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可父亲始终不敢壮起胆子跟他要钱。只要一提起此事,船长会立即从鼻子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咆哮,同时还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可怜的父亲,直把他吓得从屋子里倒退出去。我曾亲眼看到父亲碰了一鼻子灰后扭绞着自己的双手,那种出自心底的恐惧和烦恼大大加速了他的早逝。

船长住在客店里的那段时间,除了从小贩手里买过几双袜子外,衣着穿戴上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三角帽有一道卷边耷拉下来,他就一直任其耷拉着,不管刮风时会给自己带来多少不便。他曾躲在楼上屋子里将自己的外套偷偷地补了又补,直到上面除了补丁什么都看不出来。船长从来不写信,也没收到过信,他不和邻居以外的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偶尔交谈也多半是在他灌多了朗姆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见他打开过行李车拖来的那只大箱子。

船长只被人顶撞过一次,那是在我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有天傍晚,李甫西医生来为父亲看病,吃过我母亲准备的晚餐后,他走进客厅抽起一斗烟,等人将马匹从村子里牵来,因为客店里没有马厩。我刚巧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可以清楚看到——医生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发套上搽着雪白的发粉,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翩然风度。他同那些粗俗的乡下人,特别是同那个邋遢臃肿,刚刚灌完一肚皮朗姆酒,正醉眼蒙眬的吓人老船长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会儿,喝得烂醉如泥的老船长正一只胳膊耽在桌子上,扯开破嗓子唱着歌儿: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其余的都做了酒和魔鬼的牺牲品——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起初,我猜想“死人箱”可能就是放在他屋里的大箱子,这个念头常在噩梦里同我惦记着的“独腿海上漂”纠缠在一起。不过,那时大家对这支歌都不怎么特别在意了,头回听到粗俗歌谣的只有李甫西医生,我看得出他对此毫无赞赏之意,因为医生当时很生气地抬头看了眼船长,就继续同花匠老泰勒谈起了一种治疗风湿病的新药方。

老船长越唱越起劲,最后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我们都懂得那是命令别人停止说话的意思。于是,声音立刻平息下去,只有李甫西医生依旧口齿清晰、语调亲切地讲着,每说完一句话还轻松地抽一口烟斗。船长瞪着眼看了会儿,又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更加凶狠,最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咒骂了句:“那边的人听着,都不许说话!”

“你是在对我讲话吗,先生?”医生问。那恶霸说是,同时夹了句恶毒的咒骂。

“我只对你说一句话,先生,”李甫西医生不卑不亢地说道,“如果你再不戒酒,世上很快将少一个肮脏无比的混蛋!”

那老家伙怒不可遏,一个抽身跳出来,飞快地掏出把水手用的折叠小刀,将它拉开托在掌上不住地掂量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威胁医生,说要用飞刀把对方钉在墙上!

医生站那儿纹丝不动,他将声音略微提高,以便让全屋的人都能听见,口气却相当严肃而坚决:“如果你不马上把刀子放回口袋,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你将在下次巡回审判中被送上绞刑架!”

两双眼睛互相对峙着,几秒钟后,船长屈服了。他收回刀子退回到座位上,像条挨了打的狗似的,嘴里仍在咕哝着。

“现在,先生,”医生继续说,“既然我已知道在自己的辖区内还有你这么个人物,那我就会时时刻刻监视着你。我不仅仅是个医生,还是一名地方法官,如果有半句抱怨你的话传我耳朵里,哪怕只是像刚才那样的无礼行为,我都将采取有效措施,把你抓起来从这里赶走。我说完了。”

此时,李甫西医生的马正巧被牵来,他骑着马离开了“本葆将军”客店。当天晚上,船长再不敢多吭一声,此后一连几个晚上他都比较老实。

没过多久,“本葆将军”客店即发生了第一桩神秘事件。这件怪事使我们终于永远摆脱了那位凶恶的老船长,但并没有彻底摆脱因他而带来的麻烦。读者们读下去自会知道。

那年冬天极为寒冷,冰霜雨雪频频降临,刺骨寒风夜夜来袭。我可怜的父亲恐怕没有希望挨过冬天了,他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和母亲把店里的事统统包下来,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没怎么留意那个令人不快的客人。

在1月里某个寒风割面、滴水成冰的清晨,小海湾覆盖着厚厚的白霜,远远看去一片灰白,波浪轻轻拍打着岩石,太阳刚刚升起在山尖,远远照射在海面上。老船长这天起得很早,夹着铜管望远镜去了海边,他把帽子歪扣在后脑勺上,一柄弯刀在蓝色旧外套的宽宽下摆后面晃荡着。他大步走着,嘴里呼出的哈气像有股烟雾缭绕着,在转过大岩石时,船长气愤地哼了哼鼻子,好像仍在对李甫西先生的那一顿抢白耿耿于怀。

母亲在楼上服侍着病中的父亲,我在楼下餐桌上张罗着船长的早餐,客厅的门忽地被推开,走进来一位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人面色苍白,脸像白蜡,左手缺两个指头,他虽然也佩有弯刀,却不大像是勇武好斗之士。这个人让我很纳闷,他不像水手,却给人在海上混饭吃的感觉。

我问客人要点儿什么,他点了杯朗姆酒。我正要离开客厅去取酒,他却在桌边坐下,把我又叫了回去。我不解其意,便拿着餐巾停在原地。

“到这儿来,孩子,”他说,“走近些。”我靠近一步。“桌上的早餐是不是为我的朋友比尔准备的?”他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

我告诉他自己不知道谁是比尔,早餐是为住在店里的某位客人准备的,这里的人都管他叫船长。

“这没什么区别。”他说,“我的朋友比尔很有可能被叫作船长。他脸上有道疤,嗜酒如命,为了让你信服,我还可以指出,他那道刀疤是在右半边脸上。噢,好啦!我都告诉你了,现在,我的朋友比尔是不是在房子里?”我告诉他,船长散步去了。

“哪条路,孩子,他走的哪条路?”陌生人急急地问。我指了指那块大岩石,还告诉他船长就快回来了。

“噢,过会儿我的朋友肯定会像看到好酒一样高兴。”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毫无愉快的表情。

陌生人一直守候在客店门边,紧紧盯着大门外,就像猫在等待耗子出现。有一次我刚刚跨出店门,立即被他叫了回去,他大概嫌我动作慢了,白蜡般的脸上顿时露出凶相,陌生人咒骂着令我马上回去,见我乖乖听话遂又恢复到先前那种半哄半嘲的口气,连连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个好孩子,特别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