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之后的半个多月, 接连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将白鹿镇笼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中。

一开始同学们都挺开心的, 毕竟一个冬天都没有见过雨水, 湿润温暖的空气和雨水送来四月的泥土气息, 很有春天的感觉。可是后来渐渐,大家都有些抱怨起来,整天下雨, 下个没完,都不见天放晴。

阮佳也趴在桌子上, 气鼓鼓地说如果天再不放晴,家里种的小番茄就要发育不良了。

好在最后天还是放晴了,仿佛一夜之间, 校园里变得翠绿一片,窗外高大的合欢树在风中微微摇曳,沙沙轻响,阳光的碎影就从绿叶的间隙照进来,落在书页上, 夏天似乎快到了。

周冠行还是没有带周妍妍去游乐园,因为他的剧本突然临时需要修改, 对方非常着急, 连着熬夜改剧本好几天,周冠行也将之前说过的话忘了。

后来有一天回家,周妍妍在自己的房间地上放着一个盒子,上面绑着丝带, 拆开来看,才发现是一只小小的毛绒熊,很可爱,却不知道是谁送的。

吃晚饭的时候,周妍妍小心地问了一句:“爸爸,那只熊是你买的吗?”

周冠行似是被噎了一下,男人的脸上竟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和僵硬,问道:“喜……欢吗?”

周妍妍轻轻笑了笑,眼睛弯了弯,“很喜欢,谢谢爸爸。”

周冠行却沉默了下来,眉宇间依稀可见的英俊,到了最后也只剩下饱经沧桑与疲惫的岁月。直到快要吃完晚饭,他也只能低声说一句:“对不起,妍妍。”

有些爱,逝去了,便再也无法弥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晚上,周妍妍看着桌上的日历,最后用笔在过去的日期上画下一笔。

少女合上书,将脸埋进臂弯中,闭着眼良久,听着遥远的海浪声,眼角有晶莹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周冠行是在四月的最后一天病倒的。

那天下午,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周妍妍不在身边,她在学校没有放学。在回小旅馆的路上,有位镇上的大妈见了她,连忙跟她说:“你爸爸病倒啦,被送进医院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周妍妍怔了半晌,打车去了医院。

原来周冠行痛得昏倒的时候,是住店的旅客听见声音不对,才推开门进去,然后吓坏了,赶紧打电话把人送进了医院。

周妍妍来到医院,那位旅客还没有走,见她来了,才放下心来。

最后诊断的结果是肝癌晚期,常年的酗酒和熬夜造成。医生跟周妍妍说,治愈的希望不大,但是积极配合治疗,再撑一年还是有希望的……

后来医生还说了什么,周妍妍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镇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从她身前走过,像是电影里的快镜头,没有谁会注意到谁,更没有谁会在意谁的遭遇。

少女眼圈渐渐红了。

她垂下头想忍住,可还是没能忍住,紧紧攥着那张诊断书,眼泪掉在上面。

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仿佛世界骤然坍塌。她从前没有经历过这些,外婆病逝的时候还很小,更不懂得原来生命也可以如此脆弱,轻飘飘的一纸诊断书,便可以夺走一切。

周冠行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却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是他给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家和庇护。

泪水落在手背上,又滑落下去。从滚烫变成冰凉。

她想爸爸妈妈了,好想好想,却不知道他们在原来的世界怎么样,是不是很担心她。

周冠行醒来的时候,周妍妍坐在床边。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五,夜已经深了,住院部也安静下来。

他看见少女眼圈红红的,知道她已经知晓了。

其实大约两个月前,周冠行早已感觉到身体不舒服,自己来镇医院检查的时候,便得知了一切。

肝癌晚期,基本没有希望。

然而家里现在的钱,根本不够治疗的费用。

周冠行也不打算治疗,依靠吃止痛药维持,只想尽可能在这段时日里多写写稿子,换成稿费,存点钱,留给女儿。他是个无能且不负责任的父亲,没有给女儿应有的爱,更没有给她应有的生活条件,不想到了最后还拖累她。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男人沙哑着开口低声道:“小旅馆不要卖……以后还能赚钱的,爸爸给你留的钱,在……”

少女轻声打断他的话,“爸爸,我等你好起来,带我去游乐园。”

男人蓦然一怔,没有说话,眼圈突然就红了。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妍妍望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人,那一刻,她像是忽然明白了,在书中,周冠行最后为什么会自杀。

不仅是生活无望,更是病痛折磨,不愿意拖累女儿吧。

可是这世上却有很多人都不懂,以为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是解脱,是不拖累,可实际上,真正痛苦的是那些活着的人,是他们的亲人、朋友,所以其实无论发生什么,多么艰难,每个人都应该要努力活下来。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爱着你的人。

回到小旅馆的时候,天边飘起了细雨。

远处的海浪声渐渐隐没在雨声中,夜幕是浓黑如墨的深,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周妍妍抱膝坐在床边,身边放着那只小熊。她拿着手机,低头点进通讯录,望着上面那个名字,眼眶酸酸的,揉了揉眼睛,拨通了他的电话,想和他说说话。

手机的嘟嘟声一直响,一直响,最后机械冰冷的女声提示,暂时无人接听。

周妍妍拿着手机怔了一会儿,却没有再打。

温另也许是在忙吧。

Z市,临江酒吧。

晚上十点。这家Z市新开业的酒吧,和寻常的酒吧不同,是傅家名下的产业,地段极好,隔着玻璃能望江,专用于高档聚会,各色光线缭绕之间,缓慢轻柔的音乐声与玻璃杯碰撞声交织,看上去格调很高。

傅历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温另走进包厢时,依旧是黑色衬衫,身材修长挺拔。他面色很冷,看见傅历,然后看见傅历身后的沙发上,正在喝酒打牌的顾之恒、高岳明他们。

傅历站起身,走过来,笑着道:“哟,小温总,好久不见。”

顾之恒、高岳明也抬起头,连忙招呼道:“温少你来了,快来玩,咱们好久都没有一起打过牌了啊!”

温另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傅历,“你在干什么?”

傅历耸了耸肩,笑了笑,“我就是请你的小同学喝点酒,来玩玩。我们傅家和他们家都有合作的,也好借此机会认识一下。”顿了顿,轻声笑道:“坐啊,小温总,别那么见外,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以前也算是同学吧?或者说……我跟你哥哥,是同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