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雾

秋姜在陶鹤山庄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生就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煎熬着度过。带着茫然,带着愧疚,带着悔恨。

她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做了一个很不安的梦,梦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她,看上去十分哀伤。他说:“走吧。”

走?她能去哪里?

“去你想去之地。”

可哪里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时,一记巨响震碎梦境,她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外有亮光。

秋姜艰难地爬下床,过去推开窗户,就看见空中闪烁着美丽的烟花。

她听见阿绣在院外雀跃地对月婆婆说:“过年啦!过年啦!月婆婆,恭贺新年,万事如意!”

过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烟花,听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声,烟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却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绽放,有时是蝴蝶,有时是流星,还有几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棱。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养病。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道。

秋姜的头剧痛起来,她捂住脑袋,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秋姜满头大汗地抬起头,看见窗棱被她抓出了无数道指甲印。

冯莲……帝都……亲人……

她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关键信息,眼中有什么被点亮,跟烟花一样嘭地燃烧了起来。

她从那晚开始决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码,看看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

就那样,秋姜一边装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绣;一边更加刻苦地活动身体积蓄力气。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与此同时,脑海里也记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下山的路怎么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果林;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驿站。

她每天节省一点口粮,攒够了三天的分量后,在中元节那天晚上趁着夜雨离开了。

阿绣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庄里没有其他守卫,她也没有迷路,就那样一路顺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寻找松鼠藏起来的坚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踪迹;如何跟路人打交道……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当淤泥一点点被擦去时,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脑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铺里坐着喝了一盏茶。那条巷子的尽头有很多人在弹奏,茶铺老板说一开始是些慕名来听鹤公弹琴之人,后来发展为彼此较艺,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听风集。

她从茶客们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风小雅的事迹,可关于她的,就只打听到了一句“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她心想传闻果然有虚。首先她并不貌美;其次,她也不会酿酒和参佛。当然,后者有可能是她忘记了,但前者,秋姜对着擦得锃亮的茶壶照了照自己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没人知道风乐天已死,大家都说老丞相游山玩水去了。

秋姜听着听着,黯然离开。

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长大的吗?为什么没有养出贤良的品性,会做出气死公公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还是,我是遇到了什么,被逼无奈才说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于火灾?他们生前对我,又怀抱了怎样的期盼和希望?能为了我而背井离乡,必定很爱很爱我吧?

还有风小雅,他娶了孤苦无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却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错了?还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毙?

秋姜走得很远了,最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进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占地不过半亩,白墙黑瓦很是朴素,门楣却是当今天子亲题。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的燕王彰华跟太傅谈及风小雅和姬婴两人孰美时,风乐天谦虚,说了一句:“小雅阴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并不认同,事后挥笔写了八个字,命人送交风小雅,让他挂在门上。

如今,这八个字就挂在草木居的大门横梁上。

“浮光折雪,草木间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阴郁,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绵长。”

自此,风小雅荣登燕王三爱之一。

燕王那样的人会看走眼么?秋姜不认为。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风小雅真的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整个事件都是她对不起他。

那么……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过亲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回忆起一切后,我会回来的。

回来跟你了结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发誓,然后扭身离去,再没回头。

她一路逃到了璧国。

打听到冯莲这几十年都在白泽府当差,没有回家。

于是她又找到白泽府,这才知道姬婴已经去世了,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门卫报上身份,求见冯莲,病中的崔管家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姬婴去世后,身为乳母的冯莲太过悲伤,也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老家已无亲人的缘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泽公子墓旁。

崔管家让东儿领她去了墓地,冯莲身为奴身,碑上没有她的名字。

秋姜万万没想到自己历经艰辛千里迢迢地来璧国寻亲,最终却是这个下场,旅途辛劳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被东儿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冯莲的份上愿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国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继续打听从前的事,便签了活契留下来当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胜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让她能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来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欢这里的日子,想着再干半年,攒够了去程国的运费后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