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第3/4页)

昭男也从床边站起来。他们只在婚宴上打过一次照面,今天就像初次见面一样,拘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昭男知道朝子动手术的事,所以在小山面前显得不太自然。

“给我买什么来了?”朝子要打开包装,“打开看行吗?”

“噢,好。”小山有点不好意思,“拿到厨房去。”

“哎呀,是做晚饭的菜。真少见!就这么吃吗,还是我做?”

“打开看就知道了。”

“让田部大夫也一起吃,行吧?”朝子忽然动作敏捷地往外走,嘴里模仿小山的声调,“打开看就知道了。”

屋里剩下两个男人,总不能一直相对无言,于是从最不碍口的工作聊起。

“您工作忙吗?”昭男问。

“忙的时候连续几个通宵都干不过来。”

“那好呀。”

“可闲起来闲得身子发懒,看起来像自由职业者,其实一点也不自由。给不给你活儿干是人家的自由,我们受别人的摆布。说难听一点,爹娘快咽气了,公司职工还能请假,当演员的就歇不了。学校毕业后,能进银行工作就好了。”

“您是学文科的吗?”

“不是,我是学政治经济的。”小山微笑着说,“还是一年到头有个固定的地方上班好。看似不自由,其实反而自由。”

“偷懒的自由。”昭男也笑了。

“说得对。一偷懒,心不在焉,就得到自由。而且有固定的工作单位,明天也好、明年也好,工作不变,多轻松舒服。这就是现实的自由。下班以后到第二天上班之前,都是自己的时间,不像我们,没活儿干的时候也跟有活儿干的时候差不多。”

昭男摸不透小山说的有多少是真心话。

“可是,你们的工作既能自我表现又能自我完善,有干头。”昭男敷衍着说,“我这种工作,一不小心,病人就会出危险。”

“我们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说台词呀,一句也不行。底下的观众哪像病人那么老实。做大夫的万一失手把人治死了,也不会有评论家口诛笔伐。”

“不是那么回事,艺术的评论各有所好,医生的失误可是科学的判断……”

女佣进来叫他们吃饭。

昭男打算回去,走到走廊时,闻到一股诱人的腊肉香味。穿着白色围裙的朝子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大夫,您别走。我可是很少下厨房亲自动手做菜的哟。是吧,小山?再说,刚才也对您说了些弓子的事……”

昭男一听,吓得一边赶紧系鞋带,一边使劲甩掉浮现在脑子里的弓子的面容。

敬子的店铺已经成型,只等墙壁、瓷砖一干,就把家具搬进去。她每天必去一次,碰上工人歇工,就一个人边打量店面边在心里描绘着珍珠宝石琳琅满目的景象。

橱窗还没安上玻璃,想象不出从外面观看的感觉。但店铺造型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又格外显眼。用不着做霓虹灯广告、竖显眼醒目的招牌,沿着漫长的石砌围墙过来的人们,从花店、美容院方向过来的人们,走到橱窗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观看珠宝和手表。

这是一位年轻的大学副教授兼工学博士的设计方案。这位设计师是敬子的老主顾介绍给她的:“他是一流的少壮派设计师。”敬子一听这话就想打退堂鼓。但介绍人很随和地说:“他是我同学,我跟他好好商量,费用便宜一点。设计一间玲珑雅致的珠宝店,他也一定乐意呀。”

后来,敬子看了设计图纸,听了他的说明,心想自己是外行,不提意见为佳。既然设计得细致周到,就一切都委托给他了。

“我想店铺取名为美宝堂。虽然很一般、老一套,可我……”

“大小姐,您真行。”

“什么大小姐的……”

“不是美宝堂的小姐重建家业吗?”

说起来也正是如此,当年父亲毁于战火的店铺就是这个店名。

“我也重新起步,还是当年那个小伙计。”

“我也还是当年那个美宝堂的闺女。”

“把长年的辛苦忘掉吧,大小姐,当小伙计那会儿练的手艺还熟着呢。”川村一激动,模样更显得可笑。

川村被草野店赶出来后,对敬子店铺的开张十分卖力效劳。

敬子对店铺寄托着满腔希望,暂时忘却了爱情的苦恼和家庭的寂寞。房子和宝石都不会自己跑掉,这些东西要不没有感情,要不就原封不动地体现敬子的感情。

敬子独自在夜深人静之时,欣赏着逐渐积攒起来的珠宝,那五彩斑斓的珠光宝气映得她眼睛都熠熠生辉。

川村本来主张搭霓虹灯广告牌,但他对风韵标致的女老板总是唯命是从:“打从当小伙计的时候起,我对您的话不敢说半个不字。”

“是呀,想起来,你认识我的时间比我的孩子还早。说不定啊,我死的时候还要你照料呢。真是无聊的一生。”

“我可不这么想。这叫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也许最重要的是起步。”敬子说。

但是,敬子当然无从知道矢代姑妈把俊三起步创业的事告诉弓子,而弓子不理解“起步”是什么意思。

只要一打听到拍卖珠宝和钟表,川村就代替敬子参加,充分发挥精明能干、机敏果断的行家本领。

拍卖会就设在上野公园的旧茶馆里。敬子把一百万日元交给川村,自己在隔着美宝堂新店和电车路的路边茶摊上坐着。

这一带有不少外国兵来来往往。她一看见穿着羔皮大衣、戴金光闪闪的耳环的外国女人,就想要把她们的购买力吸引过来。她反复琢磨如何布置橱窗。“弓子学点英语,在店里接待外国人,店铺的感觉马上就上去了。”

川村还没回来。敬子又要了一杯红茶。她听父亲说过,珠宝手表拍卖会结束后,同行业的人经常聚在一起吃喝玩乐。

她觉得川村显然不会参加,但心里多少还是不踏实,便随手翻看报纸,从内阁势必改组的政治动态到社会新闻,忽然看到最下角有一则熟人去世的讣告。

三花洋装店女老板小柳静子去世了。敬子以前在她的店里做过两三次洋装。她比敬子大十岁左右。战争初期,移情于一个比她小许多的小伙子,跟丈夫离婚,成为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后来就无声无息了。讣告说,小柳静子死于十一月二十七日早晨五点四十分,定于十一月三十日在麻布教堂举行天主教辞灵仪式,丧主是大岛忠男。敬子大吃一惊,不禁热泪潸然。她记得静子热恋的那个小伙子就姓大岛,比敬子还小三四岁,面影依稀犹记。“死去的人该多么心满意足呀。”

从战时到战后近三十年里,那个小伙子一直陪伴着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情人,看来他们没有结婚,但大岛不顾姓氏不同的忌讳,敢于在讣告上以丧主的身份出现,实为罕见。这正是美好至上的爱情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