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虹(第2/4页)

至少,现在的弓子还不能说太幸福。

弓子的脑子里掠过清紧逼不舍的目光和送到新宿站的敬子那令人惊惧的年轻秀色。她思忖:我想离家出走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

抽签的结果,弓子和英子睡在同一间平房。

这是两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口是土间,窗户很高。

她们把手电筒放在枕边。英子看着蜡烛说:“咱们聊到这根蜡烛烧完再睡觉。”

蜡烛差不多还剩下一半。

远处的唱片乐曲声停止以后,便是能把整个屋顶掀起来的虫鸣。

“真烦人!”

“叫得太厉害,可就失去优雅了。”英子戏谑地斥责虫声。

“英子,你以前什么时候来的?”

“今年夏天和哥哥他们一起来的。来了一看,觉得找几个朋友来一定有意思。夏天人多,什么人都有,有好事也有坏事。小卖店前面的树林子里有小屋子,住夏季学校的小学生,还有平房住情侣。那女的一出来,大家就起哄,真叫人同情。洗澡是公用的,非常不方便。”

“树林子里有几间这样的平房?”

“好像四间一组。夏天夜里,这儿一堆火,那儿一堆火。晚饭以后,就在草坪上尽情跳舞。”

“是嘛。”

“男同学说是来读书的,女同伴不是少嘛,他们就三五成群地怪叫乱喊,真可笑。”

“要是有恋人,一起来挺有意思的。”弓子说。

“我可不。我才不和恋人到这儿来呢。”

“为什么?”

“我非常讨厌做饭。你瞧瞧,只要到这儿来,全是女的做饭。”英子的理由出乎弓子意料之外,“还是像王子和公主那样,吃现成的,自己舒舒服服地游玩,这才叫痛快。”英子在毛毯里面乐得笑起来。

蜡烛格外明亮,一会儿就熄灭了,但两人毫无睡意。

夜风鸣窗,一派山间寒秋的气氛。

“大西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弓子嘟囔说。

“说不定谈过恋爱才不结婚。”英子说。

“谈过恋爱才不结婚?嗯,也有这样的。”弓子自问自答地说,“她不觉得寂寞吗?”

天主教的学校里,单身的修女并不稀奇。大西老师没受过洗礼,却不结婚,自由自在,恐怕有让女学生们好奇猜测的难言苦衷。

“当然寂寞,所以才跟我们到这地方来。”英子说。

“刚才她唱歌了。”

“跟我们在一起嘛。是唱爵士乐,对吧?”

“看看大西老师,我觉得单身也不坏。”

“哎哟,弓子你也这么想?我赞成,可是……”

“老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电影、音乐会、戏剧,可以尽情享受人生的乐趣。”弓子说。

“你觉得那就是自由吗?”英子反问弓子,接着自问自答地说,“也是。比起我的mother来,老师要轻松得多。我的mother……”英子犹豫了一下,或者说不知道如何谈起,“她说自己极不愿意向爸爸要钱,连我们的费用都是写在纸头上悄悄塞进爸爸的口袋里。”

“口袋里?要是你爸爸在外头把这纸头从口袋里掏出来,不觉得厌烦吗?”

“爸爸也习以为常了吧。再说要是那么斤斤计较,两口子一辈子还怎么过?”

弓子觉得父亲和敬子之间也有类似之处,但只是类似而已,其实大相径庭。第一,两人没结婚;第二,敬子最近没从俊三那里拿钱,第三,俊三可能自杀了。

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妙。弓子将手掌轻轻按在胸上。

英子的家是久负盛名的一流男服裁缝老店,亲戚很多。英子比弓子更早熟,身材也很高大。她的思维方式和言谈举止跟凡事没有主见、随着别人的弓子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想一个人过日子,打算和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结婚。”英子的口气好像已经决定下来似的。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弓子重复英子的话。

“你想想看,双方都不被爱情束缚,不是很轻松自由吗?”

“不过,那没意思。”

“看来你还不知道爱情的痛苦和可怕。不过,我也不知道。”

两人谈兴甚浓,毫无倦意,越谈越想谈,越谈越兴奋,但脑子开始迟钝,话就像纺车一样接连不断地往外倒。

“我的家里又是哥哥又是姐姐,还有店里的人,一大堆,乱哄哄的。再加上哥哥姐姐的朋友,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玩得痛快了,晚上随便就住在家里。我的mother以前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住的人多了,房间不够,就占用我的房间。有一次,哥哥和他的一个哥们儿就住在我的房间里。”

弓子心情激动地听英子的故事。

“就像今天晚上这样,这两个哥们儿聊得可火热了,不过净是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我装作睡觉,其实根本没睡着。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哥哥已经起来走了,他的朋友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就问他看什么。他忽然吻了我一口。那天一整天在学校里都觉得恶心,胸口难受。”

弓子想起清对自己的行为,颤抖着声音问:“那是你多大时候的事?”

“还是小孩子,才十四岁,可能十五岁吧。”

弓子使劲抑制心头的激动,怕英子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两三年以后,哥哥告诉我,那个人说他喜欢我。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恨。趁着我年纪小不懂得拒绝,占便宜。现在还怀恨在心呢……”

“他后来呢?”

“听说最近有了恋人。我现在轻松了,无论在哪儿见到他都无所谓。”

弓子想把清的事告诉朋友,但她不能像英子那样视为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满不在乎。

弓子翻过身,看到英子的肩膀透着微亮。曙光已从高高的窗户悄悄爬进来。

“你说香烟好抽吗?”

“不知道。”

“没想过试一试吗?”

“没有。”

英子也转过身,两人在微光中对视着,天真调皮地笑起来。彻夜未眠,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睡吧,天都亮了。”

两个人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被别的平房的朋友叫醒了。

平房前面的炉灶的柴火烧得正旺。

说她们“大睡虫”的朋友脸上也挂着睡眠不足的痕迹。

大西老师皮肤粗糙发皱,她用手背摁着嘴唇打哈欠。

“大家都没睡好吧?”大西老师问。

“老师睡好了吗?”

“跟俊子聊到三点才睡。”

“老师讲的故事太可怕,吓得我睡不着。”

“是鬼怪的故事吗?”

“怎么说呢……是有一个医生研究让人体某部分器官变活的故事……”俊子开始复述,“一个医生把做手术切下来的患者的一段肠子放在细胞培养液里进行研究。实验获得成功,肠子在烧瓶里变活了。医生看着活肠子,觉得特可爱,叫它‘肠子宝宝’。那肠子也拼命吸取医生给的特殊食物。有一天,医生外出旅行,临走时把研究室的门锁好,谁也进不去。三天后,医生旅行回来,一进研究室就忽然死去。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医生的腮帮子鼓起来,大家觉得奇怪,掏出来一看,是一截肠子。这又是一个谜。原来医生出门以后,肠子寂寞难耐,一看医生回来,高兴地蹦出来钻进医生的嘴巴里,使他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