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思(第3/5页)

“弓子,你怎么看?”清停下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弓子。那目光就像逼着弓子回答喜欢不喜欢自己时一样尖锐。

俊三离家出走后,弓子做梦也没想到父亲会死去。当她听到父亲可能已经自杀的消息时,犹如霜打孤蓬、无力自持。

小时候,弓子是“父亲的女儿”,靠着父亲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

“你指的是什么?”敬子给弓子解围。

“算了,没什么。”清欲止又言,“我想问来参加法事的人要是表示哀悼,该怎么回答?”

“你吗?”

“不,弓子。”

弓子从清不悦的声音中感受到他的关怀。

“要不默默地低头,要不说一声谢谢,只能这样吧。”敬子回答说。

停在车站前的出租车在阳光照射下热气烘烘。年轻的司机穿着白衬衫,后背沁出汗水。他车开得太野,坐在里面提心吊胆。

“爸爸在外头人缘很好。”敬子说,“公司的同事说,缅怀会开完以后,再打追悼麻将,还有奖品,说一等奖奖品是爸爸的烟盒。”

弓子点点头,看着坐在右边的敬子。

长期以来,弓子甚至含着一种同性恋的感觉,对敬子修长的粉颈、浑圆的窄肩、丰腴的胳膊无比羡慕。但是,父亲不在了,自己还能像以往那样偎依在敬子白嫩温暖的胸怀里吗?弓子忐忑不安。

弓子被敬子娇生惯养,这样的养女在自己身边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其实对敬子起到一种“嫁接”的作用。这一点,不仅弓子没有发现,恐怕连敬子也没有觉察到。敬子为了长葆姿色,对镜精心妆饰的时候,也时常从弓子朝气蓬勃的青春中吸取营养。

“还打麻将……”清不以为然地嘟囔着。

清生性孤僻,不爱交往,对人也不随和,但不像朝子那样冷若冰霜、独断专行。

清见过朝子的未婚夫小山,也认识昭男。清对昭男印象不错,但看到敬子主动接近,两人打得火热,甚至弓子也跟他融洽相处、谈笑风生,心里当然不能平静。

清对川村那副色迷迷的猥琐嘴脸一直十分讨厌。

这一阵子,这个川村还常常出入家门。清知道敬子做买卖需要依靠他,但这小子好管闲事、多嘴多舌,叫人心烦。

“白井夫人您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川村一来,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他反对卖房子,“比如说,关西的珠宝商每个月都要来东京几回。要是不住饭店,住您这儿,月租得两万日元吧。”他劝敬子把房子租赁出去。

有时清气得真想找茬狠狠整他一顿,叫他再不敢到家里抛头露面。

清觉得,自从传言俊三自杀以后,敬子被那些进进出出踏破门槛的客人弄得晕头转向,自己把握不定。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前紧咬着前面的大轿车的屁股,来一个急刹车。

“危险!”敬子大叫一声。弓子一下子抱着敬子。

但清十分沉着。“田部先生兄弟两人都来吗?”他心里还在惦念。

“说不好,弟弟在医院上班,这个时间恐怕来不及吧。”

下了出租车,从楼房侧门进去,看见黑白相间的幕布已经张挂在走廊上,还摆着几个花圈。

俊三的现代社从楼房侧门进去后在走廊尽头。这是一栋小楼房,一楼除了仓库、楼梯,出租做办公室的房间就一间。这样,走廊就可以利用起来,给俊三举办这种既是辞灵仪式又是追悼会的治丧活动。

把屏风撤掉,办公室显得宽敞,再打开三面的窗户,比想象的要凉快。灵桌上摆着披挂黑色缎带的俊三的大照片。照片里的俊三爽朗地微笑着,细一端详,似乎略带忧愁懦弱,但轮廓端庄深沉,气质风雅凝重。

“他们挑的这张照片很像弓子。”敬子不留神话到嘴边,赶紧收住。她看见弓子已经在忍着不让泪水淌下来。

办公室布置成一个肃穆庄严的灵堂。敬子心想,这儿既不是家也不是寺院,这种异常不正是象征着俊三无处安身的不幸吗?

虽说还了谷村装订厂的部分债务,但俊三毕竟还是挪用公款,尽管如此,公司还给他举行葬礼,这无疑出于同事的善意,或者由于俊三平时的人品。

但是,即使俊三不在了,公司照样存在下去。正如俊三所说,即使谷村死了,两国照样放焰火。

“大家吵吵嚷嚷要重建公司,其实要重建的不仅仅是事业,人的生命也要重建。活一天,就是生命持续一天,也可以认为是生命的重建。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每时每刻地重建着。”俊三对敬子说过这样颇为费解的话,是出于生存下去的强烈愿望吗?

公司开始崩溃以后,俊三星期天在家里也待不住,跑到涩谷和新桥买马票。“不去吗?”他还叫敬子一起去,但敬子不喜欢这种地方。

打麻将能通宵不归,也是想忘掉现实,却消耗与现实作战的精力,加重神经衰弱。

清、弓子和敬子并排站在遗族的位置上。

一会儿,与楼房气氛很不协调的和尚念经的声音勾起敬子无法抑制的悲哀。

灵前烧香结束后,参加岛木俊三缅怀会的人们集中到离公司两三条街的一座楼房五层的餐馆里。形式像鸡尾酒会,考虑到日本人不习惯自始至终站着,便摆上每张坐五六人的桌子。上的菜有冷盘、三明治,还有啤酒、橘汁,服务员转来转去,往大家的鸡尾酒高脚杯里斟日本酒。

敬子从方才开始一直惦念着两个人。一个是俊三的前妻京子。她既没来烧香,也不来参加这个缅怀会。另一个是美根子。她在敬子的左边,正背对窗户坐在桌旁,悠然自得地品尝着杯中酒,比平时美丽。

美根子上身是黑白格纹罩衫,配上黑色百褶裙,衣领旁边别着一个金色贝形饰针,贝壳里面的珍珠精致得足以乱真。面部化妆格外讲究,连指甲也抹上指甲油,丰采绚丽。刚开始敬子一下没认出来。

参加者到齐以后,三四个人发表即席讲话。因为敬子和弓子在场,谁都避讳直接提及俊三自杀一事。

“我们在为岛木君举行葬礼之后,又在这里召开岛木君缅怀会,我总觉得岛木君在冥冥之中正注视着我们。”在俊三之后继任当总经理的高尾说,“啊,大家辛苦了。岛木君常这样勉励大家。也许他会像平时一样面带最美好的微笑出现在我们面前。”

敬子往门口瞥了一眼。

“如果他出现在我们面前,便是岛木君此生最杰出的幽默。遗憾的是,岛木君并非如此出色的演员。我们举行葬礼和缅怀会,不是为岛木君吊丧,而是希望他仍然活在我们之中;同时也因为似乎是我们导致了他的身故而向他表示歉意。岛木君从不责难别人,所以大概也不会责难我们。但他离开我们以后,我们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不责难别人的人无论对家庭还是对公司是何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