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思(第2/5页)

“一想起你今天说的话,我就睡不着。”清盘腿坐在蚊帐旁边,“给爸爸举行葬礼,是不是就确认了弓子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有我在,还有……”敬子想起弓子的母亲,但话没说出口。

“话虽是这么说,母女兄弟,乱哄哄的。人再齐全,但如果没有爱情,一个不爱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爱的人比孤儿更孤独。”清说。

弓子悄悄地把双脚缩上来,蜷曲着身子。

十二点半,朝子按时来到医院。她找昭男。

“你放心,一切都会很顺利。”昭男说,“你来看看我家里养的斗鱼孵出的鱼苗。今天早晨刚拿来的。”

朝子被带到医疗部,只见入口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小鱼缸,五六条半厘米长的鱼苗游来游去。朝子似乎视而不见。

不过,她明白昭男尽量在给自己宽心。

朝子相信他会绝对保密。这可能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同情,而是对母亲的安慰体贴,但那也没关系。可是看昨天晚上母亲那种眼神,说不定她已经有所察觉。要是母亲向他打听,他会替我隐瞒吗?

“白井女士。”护士在门口轻声叫着。

“是我。”朝子回答以后,回头看着昭男:“对我妈妈什么也不要说……”

昭男微笑着,像点头又不像点头的样子,看着朝子清澈明亮的眼睛。

朝子怀着某种感情,用眼神向昭男表示感谢,然后走出房间。

他是个好人。

朝子忽然想起昨天小山在电话里问:“能去探视吗?”探视?什么意思?难道是一个女人自己无缘无故地生病,要一个男人前来探视她吗?

五十来岁的妇产科医生几乎没有说话。

朝子脱内衣的时候,双手颤抖。

医生用听诊器在朝子胸部听了听,然后用黑色细胶皮管扎住她的胳膊上部,进行静脉注射。“身体放松,跟着我数数。好一”

“一——”

“一——”

“二——”

“二——”

“三——”

“三——”

朝子的舌头渐渐不听使唤,似乎坠入无法抗拒的睡眠。

“九——”

朝子已经意识朦胧,数不上来了。

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朝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明窗净几的病房的床上。

她不知道怎么被推出手术室的,只感觉到雪白的墙壁和中午的耀眼强光,接着听见婴儿的哭声,大吃一惊。

是隔壁病房的婴儿在啼哭。天气炎热,所有的病房都大门敞开,所以听得真切。

朝子试着慢慢坐起来,脑子还很清醒,胸中的憋闷已经烟消云散。她急忙掏出化妆盒,照了照镜子,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便下床走到走廊,看见年轻的母亲正搂着婴儿睡觉。

朝子像逃跑一样溜出走廊。

八月,弓子看着棉絮般的白云在夜空飘浮。一过中旬,风声开始带上初秋的凉意。

雨水一直下到七月才停,今年的夏季十分短暂。

但是,月末给俊三做法事的这一天比伏暑还要溽热。这天是俊三失踪第七十五天。

敬子身穿黑平纹罗纱服,系着罗纱黑带,然后把薄绸和服长衬衣脱下来,换上白麻半短和服衬衣。

“浑身大汗受不了。”

弓子穿着带花边的白色连衣裙,胸前佩挂黑纱。

“穿洋装就行,凉快……”敬子说。

但是,雪白的胸前佩挂黑色缎带,显得格外妖艳。一身纯白,犹如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

弓子的美丽像明月升起一样光艳照人。在这暑热里,她的肌肤新浴方罢,透着淡淡的蔷薇色,连略含忧伤的眼神也叫人心荡神迷。

朝子一边描眉一边对这两个人大为嫉妒。

黑色的丧服反而衬托出母亲的轻盈娇妍。

朝子对着镜中走来的母亲说:“我可以不用去吧?”

“可以。”

“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今天要是有人问起来,怎么好回答?我又不会撒谎……”

敬子本来就没想朝子会去。可是,朝子不应当着弓子的面这样说话呀。

“你们一黑一白去吧。真鲜艳!”朝子回头对弓子说。

“我在家里,该磕拜的也会磕拜。”这时,朝子又看见清,便说:“哥哥,你好像很忧郁。”

清穿着好久没穿的学生制服,竖领紧扣脖子,炎热难忍似的苦涩着脸。

敬子受了朝子一肚子气,又看见清一脸苦相,便没好气地说:“这么热,还穿这个!”

“……”

敬子心想,要是清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这样愁眉苦脸、故意作难,让人提心吊胆,还不如不去。

其实,清并不是因为天气炎热或者参加并非生父的俊三的葬礼而脸色难看。他回家后,心头受到对弓子卑屈地悔恨交加的折磨。听说俊三自杀,清顿时感到强烈的同情,第一次感受到对俊三深沉的爱。他是自觉自愿参加俊三的法事,没有半点勉强。他还想在俊三的灵前表示歉意,并且为弓子起誓。没有俊三的家庭所发生的微妙变化,也是使清心情忧郁的原因。

出了家门,三个人各怀心思,默默地走下坡去。

坡道口阳光强烈,没有地方躲避。

敬子和清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但没有空车。

弓子在敬子身后半步左右,走在她的影子里,清一回头,她就眯上眼睛。

反正是坐车去,其实用不着顶着太阳走,找个地方站着等车就行,可清好像急着办什么事似的,一刻也不能忍耐。

敬子也顾不得清的情绪好坏,自己先着急起来。

“法事完了以后,有多少人集会?”清问。

“三十人……也许更多一些。”

“也叫田部先生、川村先生这些跟爸爸并不熟悉的人参加吗?”

“川村跟爸爸不是不熟悉呀,以前……”敬子捉摸不透清到底在想什么。

“是嘛。”

“做完法事以后,召开岛木俊三缅怀会。这是公司出的主意,参加者每人交会费五百日元。”

“还收会费啊?”

“公司也是债务累累,刚刚开始重建,哪有这笔开支?”

敬子还想自己替田部和川村等人出会费。

“不过,五百日元不会有收益,我是把一切都交给公司安排。参加缅怀会,我们也跟其他客人一样。”

“对,这样心情轻松一些。”

“轻松倒不见得……”

“妈妈,你干的事很悬,就说今天的法事吧……”清欲言又止。

今天的法事,既像俊三的辞灵仪式,又像追悼会,还像祭奠。哪一样都有悖世俗。

敬子去轮船公司以后,俊三的公司也进行了调查,该查的都查到了,推断十七日夜里跳海自杀的可能就是俊三,但没有确凿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