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度(第2/4页)

“因为不想见人,才到浅草来。”

“为什么要来浅草?”

“浅草的商店街宣传中元节大甩卖,搞化装游行,连脱衣舞舞女都上街做广告……”

美根子想,俊三的出版社是不是也别出心裁地利用脱衣舞舞女上街做广告。

“是来看这个的吗?”

“哪能呢。我只是在报上看到这个报道,才想起浅草……有十五六年没来了吧。”俊三又要了一瓶啤酒,“忽然怀念起浅草来,以前这儿是罪犯和流浪汉的巢穴,或者说是码头……”

“……”

美根子身上带着昨天的钱,还想还给他,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五六年前,我十岁,常常从吾妻桥或者言间桥到浅草来,说不定那时候在这一带还见过面呢。”

“不可能。”美根子一下子被顶回来。“战后那一阵子,浅草也变得跟新宿和涩谷差不多。浅草的哀愁悲欢几乎荡然无存了。”

“浅草之后还去哪儿?”

俊三扭头看着仲见世小街上的行人。

“是去公司还是回家?”

“想去旅行。”

“带我去。您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不行。昨天不是对你说了吗?有的地方不能带别人去,也带不去。”

“没有这种地方。”美根子使劲摇头,泪水从大眼睛簌簌地淌下来。

“别哭……服务员看着呢。”

小饭馆的服务员一大早就看见爱操心的女人哭鼻子、抹眼泪,大概觉得很稀奇。但是,美根子的泪水在人前也抑制不住。

俊三付了款,走到仲见世小街。

两人在观音参道上溜达,两旁排列着店面相同的各种小商店,像口琴一样。这跟战前没什么两样,梅林堂的红梅烤饼、玩具店、金石雕刻店、女式和服饰物店、扇店、妇女用品杂货店……

美根子在松坂屋的橱窗前停下来,看着里面美丽的华簪和花梳。

“原先还有一间银花堂也卖这些东西,已经没了吧?”俊三用目光四下寻找。

“我也记得银花堂。”

“以前这家商店的华簪还送给祇园的舞伎。邮来的感谢信的彩色信封和信纸上印着京极樱井屋舞伎的画像,可好看了。”

俊三脱下西服,搭在手臂上。

在雨后放晴的晨光里,他带着几分醉意的脸色显得开朗明亮。

美根子紧张的心情也稍稍缓和下来。

从两人站立的位置,远远地可以看见与仲见世小街呈十字形的新仲见世街。

大家都说,自从新仲见世街出现以后,把仲见世小街的繁华抢走了。其实新仲见世街和仲见世小街一样,是浅草主要的繁华商店街,从国际剧场的那条街横穿到松屋百货店那条街,上面是银灰色的拱廊,雨天在下面走都不用打伞。

“去年乞巧节我来这条街玩过。”美根子说。

到观音堂,美根子抽了一支签。

第五十五吉:“宜旅行、宜嫁娶,万事大吉……”

俊三从装模作样的法衣裹身的和尚手里拿过一支签。

这也是吉签:“蔽月浮云散,万里照朗光……”美根子从一旁看着这样的签诗,心花怒放。

“好,两支都是吉签。”俊三也喜不自禁。

小小的观音堂上,清晨就来朝拜的香客点燃的蜡烛熠熠闪动。在这临时殿堂后面,据说耗资四亿日元的钢筋水泥结构的正殿即将竣工。

从这一带往淡路岛方向,路边都是各种小摊,现在正是准备出摊的时候。

俊三看着给衣服绣字的小店铺,说:“买一套西服,可以在这儿绣名字。”

卖眼镜、卖手表、卖钢笔、卖皮包、卖鞋,各式各样的杂货,再往里走便是卖衣服的,日本的、外国的,应有尽有,像一条长长的隧道。

战前卖孩子防走失牌、腰挂、细绳、毛笔、人造花的店铺现在不见了。

一走进卖衣服的隧道,就被做生意的人盯上,他们大声吆喝兜售衣服。

“太太,夏天的衣服,您看怎么样?您是今天的头一笔开张,价钱便宜,跟白送一样。”

一件素地红碎点花纹的丝绸夏季和服挂在衣架上,在美根子眼前晃来晃去。

专卖女式和服或专卖男式西服的相似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这样子是不是生意就好做一些呢?可能这些都是估衣铺,但现在卖的净是新衣服。

“乞巧节什么时候?”俊三问。

“七月初七。”

他们似乎为了减轻两旁估衣铺造成的压迫感,开始闲聊。

“不是阴历,天上星辰位置就看不出来。阳历七月七日还是梅雨季节。我小时候,一到七夕,就买来竹子,系上折纸做的诗笺,到这儿来放进水里流走。”

“你是生在河对岸吧?”

“对。去年乞巧节,新仲见世街的拱廊里挂着五彩风幡、花绣球、大诗笺,花花绿绿、五彩缤纷,可漂亮了。商店都减价大甩卖。”昔时的景象似乎浮现在美根子的脑海里,“过了乞巧节,浅草在七月十日的四万六千日参拜期间还有酸浆果集市,除了一串串一簇簇红的蓝的酸浆果玩具外,还有避毒虫的护身符、避雷符。”

有时候,逛完酸浆果集市,背着睡着的弟弟从吾妻桥回去。

“酸浆果之后是盂兰盆节。”

“脑子里记的越多越有意思。”

“啊,淡岛池也没了?!”美根子停下来寻找。

在尘蒙蒙的树木环绕的空地上搭着杂技团的帐篷。帐篷入口处摆着猴子和野鸡,以为是小马戏团,其实是表演脱衣舞的。

“原来是脱衣舞,门票三十日元。”俊三嘟囔着。

招牌广告上浓艳妖媚的美女人浴图经过风吹雨淋,憔悴凄惨。

三四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模样的人正逗弄猴子。

俊三和美根子又走进小摊贩的隧道,穿过去,来到木马馆前面。

几杆写着“浅草万岁”的旗帜随风飘扬,但二楼“万岁小屋”的窗户像洞穴一样黑咕隆咚。

楼下,木马伴随着唱片播放的童谣音乐,一边上下起伏一边旋转。只有一个男孩子骑木马玩,保姆在旁边照看。

俊三一边走一边说:“那儿有藤萝架,应该是葫芦池岸边。”

六区的葫芦池消失以后,俊三第二次到这里来。

关东大地震以前,十二层塔倒映在葫芦池水里。那是古老的浅草的回忆。那个时候,还没有美根子。

葫芦池填平以后,盖起电影院,六区的景色也变了样。

一个卖钢笔的特地用泥土把钢笔弄脏,然后一边用布擦一边抬头紧紧盯着俊三,但没有招揽生意。

烤墨斗鱼、炒面、关东煮的味道扑鼻而来。

“置身浅草的人群里,就会感觉到昔日的松散。”

美根子听俊三这么一说,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