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你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吧。”

“我们两人能不能再单独见一次面呢?”——我仿佛被什么所驱使似的恳求说,“没有丝毫的内疚。只要见面,我就心安理得。我已经没有资格说些什么了。哪怕沉默也好,仅仅三十分钟也好。”

“见面又怎么样呢。见了一次面,你不会说再见一次吗?我家婆婆好挑剔,从去什么地方到去多长时间都要一一盘查的。带着这种拘束的情绪来见面,万一……”她欲言又止,“人的心理会怎么变化呢?谁也难说啊。”

“那是啊,谁也难说啊。尽管如此,你仍然是太装模作样啦。你为什么不能把事物往明朗的方面,容易的方面去想呢?”——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男人有这样想法是可以的,可结了婚的女人就不能这样哕。你有了妻子,你就一定会明白的。我觉得对待任何事物,只要采取慎重的态度,无论怎样思考都不会过分的啊。”

“你在说教,简直像个大姐呐。”

——草野进来,我们的谈话就中断了。

就是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我心里丛生了无限的狐疑。我想见园子的这种心情绝对是真诚的。但显然没有丝毫肉体上的欲望。想见面的这种欲求,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求呢?这种明显没有肉欲的热情,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就算这是真正的热情,难道这不是你卖弄般地把容易压下去的微弱的火焰煽起来,仅此而已吗?人世间究竟可能存在那种根本没有肉体欲望的爱情吗?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悖理吗?

但是,我还在想:倘使人的热情具有站立在一切悖理之上的力量,那么即使在热情本身的悖理上,也不能断言没有站立的力量。

自从度过那个决定性的一夜以来,我就巧妙地避开女子过日子。那一夜以后,我岂止没有接触过引起真正肉欲的Ephebe的嘴唇,而且连一个女人的嘴唇也没有接触过。纵然遇上不接吻反而失礼的局面也罢。——夏天的到来,比春天更加威胁我的孤独。仲夏鞭策着我的肉欲的奔马。燃尽我的肉体,折磨着我的肉体。为了保身,有时一天需要进行五次坏习惯。

赫希菲尔德学说将倒错现象完全用纯粹的生物学现象来解释,这启蒙了我。那决定性的一夜,也是自然的归宿,而不是什么可耻的归结。想象中对Ephebe的嗜欲,反而一次也没有发展为pedicatio,固定在研究家证明几乎具有同等程度的普遍性的某种形式里。据说,德国人当中像我这样的冲动,是不足为奇的。普拉顿的日记是最明显的例子了吧。温克尔曼也是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米开朗琪罗和我显然是同系列的冲动者。

但是,凭这种科学性的了解,并不能解决我的内心生活。在我的情况看来,倒错之所以难以成为现实的东西,乃是因为它只是肉体的冲动,仅仅是停留在徒然地叫唤,徒然地挣扎的一种黑暗的冲动的缘故。从所喜欢的Ephebe来看,也仅仅是停留在被激起的肉欲上。用表面说法的话,灵性还是属于园子所有的。我并非简单地相信中世纪式的灵肉相克的图式,但为了说明方便,我这样说了。以我的情况来说,这两种东西的分裂是单纯而直截了当的。我觉得园子宛如爱的化身。这种爱就是我对正常的爱,对灵性的爱和对永恒的东西的爱。

仅此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感情是不喜欢固定的秩序的。它犹如乙醚中的微粒子,喜欢自在地到处跳跃、浮动、颤抖。

……已过一年,我们醒悟了。我参加录用文官考试及格,大学毕业后在一官厅任事务官。这一年,我们有时像是偶然,有时借口有事,其实并不是了不起的要事,每隔两三个月就创造好几次机会,利用白天的一两个小时,无所事事地聚会,又无所事事地分手。仅此而已。我的行为被谁发现都问心无愧。园子除了提及某些往事的回忆,以及客气地揶揄眼前彼此的环境这类话题以外,也不多迈一步。所谓关系,自不消说,连交情似乎也谈不上。我们就是这种程度的交往。就是相逢的时候,我们也只想着每次分手要干脆些。

我以此而心满意足。不仅如此,我还冲着某种东西,感谢这种时而断绝的神秘的丰富性。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园子,每次相逢我都享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我感到相逢时的那种微妙的紧张和纯洁的均整,波及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仿佛给生活带来了虽是脆弱,但却是极其透明的秩序。

一年过后,我们觉醒了。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孩童的居室,而是居住在大人的房间。在这里,房门不全扇打开,就得马上修缮。我们的交往如同总是保持一定程度不全扇打开的房门,早晚都得修理的。不仅如此,大人不像孩子可以忍受单调的游戏。我们经历了好几次的见面,总是一样,犹如纸牌落在一起,乍看,不论哪张都是一样大小、一样厚度。

处在这样一种关系,我却精明地体会到只有我才懂得的不道德的喜悦。这是比社会上通常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清洁的恶德,好像精巧的毒素一样。我的本质、我的第一义就是不道德,其结果,道德的行为、男女之间问心无愧的交往、其光明正大的手续、被看作德行高的人,这一切反而以悖德的隐秘的意味、真实的恶魔般的意味来讨好我。

我们彼此把手伸出来,支撑着某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那是一种类似气体的物质,你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你相信它不存在它就消失。支撑这种东西的作业,乍看很朴素,其实却需要精细的计算来解决。我让人工的“正常性”在其空间出现,并诱导园子来参加这种危险的作业,欲图一个一个瞬间地去支撑几乎是架空的“爱”。她仿佛不了解内情,协助了这个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的协助才可以奏效。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园子朦胧地感到这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同世上通常的粗糙的危险毫无共同之处,它具有一种精确密度的危险的难以拔除的力量。

晚夏的一天,园子从高原避暑胜地回来了,我和她在一家名叫“金鸡”的西餐厅相会。一见面我立即把我辞去官厅工作的原委告诉了她。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听其自然呗。”

“简直令人吃惊。”

她没有更多的介入。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这种做法。

园子的肌肤经过高原的阳光的照射,胸脯周围耀眼的白皙已经消失了。天气炎热,戒指上的那颗大珍珠,显得那样慵懒、暗淡。她的高声调本来就夹杂着哀切和倦怠的音乐旋律。听起来这声音和这季节是很相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