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义务观念促使我拥抱这个女人。我搂住她的肩膀刚要接吻,她就摇晃着厚实的肩膀笑了。

“不行。会全沾上口红的。要这样哟。”

她张开那满口金牙的红唇大嘴,伸出了像木棍似的有力的舌头。我也模仿着伸出了舌头。舌尖相触了……一般人可能不懂,那种无感觉的东西类似强烈的痛苦。我感到强烈的痛苦,而且是感受不到的痛苦,令我浑身麻木。我把头落在枕头上。

十分钟后,确定是不可能了。羞耻使我的膝盖发抖了。

数日里,我假定伙伴没有察觉,委身于那个痊愈的自我堕落的感情中。就像为害怕不治之症而苦恼的人,在确定病名之后,反而领略到暂时的安心感。尽管如此,我深知这种安心只不过是暂时性的。而且我心中等待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绝望,正因为绝望才有持久性的安心。我也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打击,换句话说,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安心。

此后一个月内,我在学校里又同那个伙伴相会了好几次。彼此都不触及那件事。过了一个月,他带着一位如同与我一样亲密的好色的伙伴来造访。这小伙子平日总爱自我炫耀,大言不惭地说,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女子弄到手。谈话不久,话头就落在该落的问题上。

“我简直受不了。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了。”——好色的学生直勾勾地望着我说。“假使我的伙伴中有人阳痿的话,我真羡慕哩。岂止羡慕,还尊敬他呢。”

那伙伴看见我变了脸色,就转换了话题。

“你答应过要借一本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给我吧,有意思吗?”

“啊,很有意思哩。普鲁斯特是个不道德的男人。他和男仆发生了关系。”

“什么,什么叫不道德的男人?”

我知道我之所以全力挣扎,是因为欲图佯装不懂,依靠这个小小的提问,获得一点线索印证我的失态是不是被别人察觉了。

“所谓不道德的男人就是不道德的男人呗。就是指男色家嘛。”

“普鲁斯特是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感到我的声音有些震颤。倘使我怒形于色,就等于给对方找到确实的证据。我非常害怕自己能忍受这种可耻的表面上的平静。显然,那伙伴已经嗅到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是有意不瞧我的脸。

夜间十一点,这个可诅咒的来客回去后,我闷居在房间里,彻夜不眠。我抽泣不已。最后,总是血腥的幻想来安慰了我。我被比什么都更接近更亲密的残忍、不讲道理的幻想击败了。

我需要安慰。虽然明知这是空洞的对话,只会留下扫兴的余味,我还是屡次出席老伙伴家的聚会。参加聚会的人,与大学的伙伴不同,都是好讲究外表的,这样我反而放心了。这里有风趣而装腔作势的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初出茅庐的女钢琴手、还有新婚不久的少奶奶。我们时而跳交际舞,时而喝少量的酒,时而又做些无聊的游戏或者带点性感的捉迷藏。时常玩个通宵达旦。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经常是一边跳舞一边睡觉。为了消除困倦,我们常常玩这样一种游戏,即在房间里撒开几张坐垫,以唱机突然停止为信号,围成圆形的舞圈溃散了,一男一女成一组,坐在一张坐垫上,剩下最后一个抢不到座位的,就罚表演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拿手节目。站着跳舞的人彼此纠缠在一起,抢着坐在坐垫上,便乱作一团。如此反复好几次后,女人也顾不得讲究外表了。一个最标致的小姐在相互纠缠的慌乱中跌个屁股蹲的当儿,裙子被卷到大腿上,她可能有点醉意,自己没有发现,却一味地大笑。她的大腿白皙,光洁可爱。

我想,要是以前的我,转瞬间也不会忘掉采用往常的演技,与其他青年一样按照隐蔽自己的欲望的习惯,突然把视线从那里移开。然而,打那天以后,我与以前的我不同了。我毫无羞耻心——也就是毫无那种天生的羞耻心——宛如望着某种物质那样,我直勾勾地凝望着那双白皙的大腿。由凝视而来的被收敛了的痛苦遽然降临在我的身上。痛苦这样告诉我:“你不是人。你的身体是无法与人交际的。你不是人,而是一种奇妙的悲哀的生物。”

赶巧参加录用文官考试的准备工作迫在眉睫,它使我尽可能地成为枯燥无味的学习的俘虏,我也就能够自然地远离了折磨我身心的事情。但是,这也只是开头的一阵子而已。随着来自那一夜的无力感蔓延到我的生活的每个角落,我连续好几天心情郁闷,什么也不想做。我越发强烈地感到有必要证实一下自己的某种可能。不证实这一点,我仿佛就活不下去了。尽管如此,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天生的悖德的手段。在这个国度里,哪怕一直以稳当的形式,也没有机会使我的异常欲望得到满足。

春天来了,我外表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疯狂的烦躁情绪。我感到季节本身对我似乎怀有敌意,似乎是一种夹杂着沙尘的暴风所显示的敌意。汽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我心中就会高声严厉斥道:“为什么不把我轧死?”

我乐于对自己课以强制性的学习和强制性的生活方式。课休的时候,我到街上走走,好几回我感到在我充血的眼睛里闪露出可疑的目光。在社会上或别人的眼里,我都是过着稳重的日子,然而我却知道自己过着自甘堕落、放荡、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坏透的怠惰和腐蚀似的疲劳。不过,春天行将过去的一个下午,我乘上市营电车,冷不防地感到一阵凛冽的悸动袭击着我,使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原来我透过站立的乘客的缝隙,望见了对面坐席上的园子的身影。她那稚气的眉毛下方,镶嵌着一双直率而彬彬有礼的、无法形容的深沉而又柔美的眼睛。我差点要站起身来。良久,一名站立的乘客松开攥住吊环的手,向车厢出口走去。我可以从正面看见这女子的脸。她不是园子。

我的心还在翻腾。倘使把这种悸动解释成只是惊愕或亏心的悸动,这是很容易的。但是,这种解释无法推翻刹那间的感动的纯洁。我脑海里蓦地想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发现园子时的那种感动。这次和那次是一模一样的,它不是别的感动。连被荡涤过似的悲伤也是相似的。

这些细微的记忆,成为难以忘怀的东西,此后接连数日,它给我带来了活生生的动摇。没有这种道理,我没有道理还爱着园子,我理应不能爱什么女子。这种反省反而成为一种激起的抵抗。尽管到昨日以前,在我来说,这种反省是忠实而顺从的唯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