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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离开了又被月亮照亮的众神雕像,开始下坡朝谷地走去,这时布里蒙达回头看了看,那地方像盐一样闪着磷光。她侧耳细听,发现他们在嘟嘟嚷嚷地谈话,大概是在开教士会议,进行辩论或者审讯,或许是他们被塞进潮湿的船舱与老鼠为伍或者拥在甲板上从意大利出发以来的头一次开会,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全体一起在月光下谈话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分别放进各自的神龛,有一些再也不能互相对视,有一些只能斜着眼相看,另外一些则还能望着天空,这似乎是对他们的惩罚。布里蒙达说,这样对待他们,让他们这样站在那里,大概当圣徒也是件不幸的事,如果说这叫成神,那么被判罪又该怎样呢;可他们是雕像呀;我倒喜欢让他们从石头上下来,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总不能和雕像说话呀;谁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说话呢;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可是,如果只是他们之间这几个和那几个说话,没有人在场,那么我就要问,我们需要他们干什么呢;我经常听说,我们想得到拯救就需要神;他们拯救不了我们;你听谁说的;我是我内心感到的;你内心感到了什么呢;我感到谁也不能得到拯救,谁也不会毁灭;这样想是罪孽;罪孽并不存在,只存在死与生;生在死之前;巴尔塔萨尔,你错了,是死在生之前,死去的是原来的我们,生出的是现在的我们,所以说我们不会一下子永远死去;当我们被埋到地底下,当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被运石头的车轧死的时候,不就不可挽回地死了吗;既然说到他,那么可以说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出生了;但他本人不知道;这正如我们不完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一样,尽管如此,我们还活着;布里蒙达,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些事呀;我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从那里我什么都看得见。

他们走进后院。月光现在呈乳白色。阴影既黑又重,比太阳照出的影子还清晰。后院有个旧棚子,木板已经腐朽,当年一头母驴来来往往干完活计后就在棚子里休息,家里人都叫它母驴棚,其实母驴已死去多年,连巴尔塔萨尔也不记得,我骑过它没有呢;他弄不清楚,也许说出了口,我把耙放到母驴棚里去,这句话仿佛证明布里蒙达说得对,似乎那牲口戴着笼头和驮鞍出现在眼前;那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去帮助你父亲把母驴的驮子卸下来,其实他帮不了什么忙,那时年岁太小,不过已经习惯于干些重活;既然出了力就得有赏,父亲就让他叉开腿,骑在潮湿的驴背上,牵着驴在后院溜达,所以,我从小就是骑手。布里蒙达把他拉到棚子里,他们俩晚上到那里边去这不是第一次,有时是这个的主意,有时是那个的想法,反正只要肉体的需要迫切,而且估计难以抑制让只是小心翼翼地拥抱的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娅难为情的呻吟、哼唧甚至喊叫的时候就到棚子里去,这样也免得小外甥加布里埃尔大嚷大叫,必须让他安静下来,那可是罪过。那宽宽的旧牲口槽在有用的时候固定在适当的高度,现在已经快散架、平放在地上,上面铺着干草,还有两件旧外衣,像国王的床一样舒适。这些东西干什么用,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娅心里清楚,但都佯装不知道。但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肉欲上不作非分之想,所以从来没有异想天开去试试新鲜,只是生活变化了以后加布里埃尔会去幽会,离得那么近,说来就来,谁也猜想不到。也许有人猜得到,也许布里蒙达猜得到,这倒不是因为她曾经把巴尔塔萨尔拉到棚子里去过,因为总是由女人迈出第一步,总是由女人说第一句话,总是由女人做第一个手势,而是因为强烈的欲望扼紧了她的喉咙,因为要紧紧拥抱巴尔塔萨尔,因为要享受亲吻的惬意,两张可怜的嘴,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润泽,牙齿也掉了几颗,断了几颗,不过,爱情存在于一切东西之上。

他们破例在那里睡了一宿。凌晨,巴尔塔萨尔说,我要去容托山了;布里蒙达起了床,回到家里,在半明半暗的厨房里摸索着找到了点吃的,妹妹、妹夫和外甥还在屋里睡觉,她走出来,关上门,把巴尔塔萨尔的旅行袋也拿来了,把食品和工具放进去,没有忘记那副铁钩子,谁也免不了遇上坏人。两个人出了门,布里蒙达把巴尔塔萨尔送到镇子外边;远处,矗立在阴暗的天空中的教堂白塔隐约可见,夜里那么晴朗,谁也想不到会阴天。两个人躲在一棵树下拥抱,树枝低垂,身旁是秋天金色的树叶,脚下踩的也是金色的树叶,它们已经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待来年重新泛绿。这不是身穿宫廷盛装的奥丽安娜在向亚马迪斯告别,也不是罗米欧抱起朱丽叶亲吻,只不过是巴尔塔萨尔要到容托山去修理被时间损坏了的东西,只不过是布里蒙达在徒劳无益地试图让时间停滞不动。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像两个不肯安静下来的阴影,刚刚分开又凑到一起,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为什么别的情况作准备,这也许是胡思乱想,是此时此地的胡思乱想,是知道好事不长久之后的胡思乱想;好事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察觉,好事在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等好事走了我们才发觉它不在了。巴尔塔萨尔,不要在那里呆得太晚;你在棚子里睡觉吧,我可能夜里回来,不过,要是有许多地方需要修,那就只好明天才回来了;我知道,布里蒙达,再见;巴尔塔萨尔,再见。

既然前几次去的情况已经说过,后来的情况就无须详述了。变化有多大,谁走过这条路,早就说了许多;关于地点和景色的变化只消说,人们来来往往,季节更迭,每次变化一点儿,人,房子,屋檐,田地,墙,宫殿,桥梁,修道院,碎石路,风车,有的变化巨大,历来如此,春天,夏天,现在正是秋天,冬天不久要到来。巴尔塔萨尔像熟悉他的右手掌一样熟悉这些道路。他在佩德鲁里奥斯小河岸边休息了一会儿,有一天他曾经和布里蒙达在这里歇息过,不过那时鲜花正开,野地里的金盏花,庄稼地里的丽春花,还有丛林里色彩较为暗淡的花。路上遇到了一些往马芙拉去的人,一群群男女敲着鼓,吹着风笛,有时候前边还走着一位神父或者修士,用㫒架抬着瘫痪者的景象也不鲜见,莫非今天是有什么奇迹的祝圣节吗,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上帝什么时候恩施药治病,所以瞎子、瘸子和瘫痪者应当不停地进香;今天我主会来吧,谁知道我是不是空空希望一场呢,好吧,去马芙拉,今天是我主休息的日子,或者打发卡博圣母去治病,人怎能知道何时何地显灵呢,不过只要虔诚就能得到拯救;布里蒙达问道,从什么当中拯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