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监护人(第2/3页)

在那个火炉般酷热的夏日午后,笑声和掌声打断了歌声。柯西在酒店后面修着鱼竿。甩出去,收回来,再甩出去。然后他绕到酒店前面去看看大家在吵什么。也许想听一听歌声,或是看一看高举的手势,一些在请求,一些在要求。他走过去,手里拿着鱼竿,这在某些人眼里是一个让事态由劝说变为争论,再变为精心筹划的戏剧的理由。一个孩子拿着桶跳上前,把桶里的东西浇在比尔·柯西身上。柯西站在那里,鞋子和裤子上满是牲口的粪便。欢呼声褪去了。他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身上的污物。相反,他逐一看着每个人,仿佛在给他们一个个拍照。然后他把鱼竿靠在门廊的栏杆上,走向他们。缓缓地。

“嘿,贝拉。下午好,巴恩斯小姐。见到你真高兴啊,乔治,卡车修好了吗?”

他对年轻人和老人都打招呼。“最近怎么样了,彼得?女儿还在上大学吧?气色不错啊,弗朗西。你好啊,舒夫利……”

他打招呼,别人客气地回答,抵消了挂在他袖口和流了一地的牛粪的臭气。最后他举起手和大家告别,转身走开,仿佛刚刚举行了就职典礼,或是接受了一次洗礼。人们还站在那里,不过已经乱糟糟的了。这就是一九六八年时的嫌隙;不过柯西成功地跨越了它,解了它的毒。他说:“我不是路人,也不是敌人。”那时,谈话——客气而认真——就是桥梁。要么就是牛粪填上了嫌隙。他一直没答应他们的要求——卖出一些土地,不过他确实努力了。维达不知道是梅还是留心阻止的,不过她很庆幸有人阻止了。住房比什么陶艺课更重要。不然他们现在成什么了?无家可归的太极拳大师,学了一肚子无用东西的流浪汉,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或者在平板货车上养小孩。她觉得,关键不在于选择顺服还是反抗权力,而是对家庭尽责。此刻就意味着和外孙认真谈谈。维达相信罗门天生就很体贴人,只是他如今不知该怎么使用这种天赋。

十五个锡纸餐盘堆在车后座铺着的报纸上,每个盘子边上都贴着名字。维达在汽车遮阳板上夹了一张卧病在床的人的名单,上面还写着地址,仿佛他会忘记爱丽丝·布伦特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忘记乔伊斯先生搬去和他上夜班的女儿同住,忘记还拄着拐杖的科曼小姐,现在和她瞎眼的兄弟一起住在总督街上。病人有三种选择:鱼肉,鸡肉,或者烤肉。浓浓的菜香让他的车由机器变成了厨房,在厨房里说话就容易多了。

罗门一钻进车里就打开收音机,不停地拨弄着旋钮,直到找到他爱听的音乐。在家的时候,维达要他戴上耳机听,那样的话,让她难受的就只有节奏和罗门听音乐时的表情,而不是那些歌词了。桑德勒挺喜欢那种音乐,不过觉得他妻子的看法没错,和他们那个年代的暗示性语言(“我想吃海鲜,妈妈,鸡肉和米饭蛮好的,但给我来点海鲜吧,妈妈”)不同,罗门听的音乐不再有那种含蓄。“把人脑子都弄脏了。”维达说。桑德勒伸手关了收音机。他本以为罗门会发牢骚,但是没有。他们一言不发地往前开,到了名单上的第一户人家。桑德勒好不容易拉开三个扯着自己裤子的小孩的手,走到了门口。爱丽丝·布伦特执意要请他进去,直到听说她是名单上第一个,后面还有十四个人等着送饭才作罢。她感到受宠若惊,便让他走了。罗门迅速把广播关上,不过还是让桑德勒听见了。至少他尊重我的感受,桑德勒想。他把车开下路边,心里想着可以聊些什么。在审问或者上课之前,他们可以聊一些共同关心的事。他和维达没有儿子。多莉是个脾气很好很听话的孩子,把她心中所有的叛逆先是投入过早的婚姻,后来又投入了军队。不过应该也不会这么难。桑德勒自己的父亲和祖父让他做什么就容易得很。简短而尖锐的命令 “别学懒汉的样子”,如果他一次拿太多东西,想少跑几次的话。“如果她不尊重自己,也不会尊重你”或者 “挂不了帽子的地方就挂不了裤子”,如果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征服了谁的话。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回嘴顶撞。这些对罗门都没用了。说这些话只会让桑德勒生闷气。九十年代的孩子不想听什么“谚语”,也不想被什么陈旧的训诫所管束,更不用说理解什么了。他们从轰隆隆的音乐中得到建议。不加水的酒。无糖咖啡。子弹一般直接。

“她怀孕没?”

罗门很吃惊,不过没有生气,也没有含糊其辞,“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不错,桑德勒想。和他的父亲一样直接,只是没有那么凶。“因为你一天到晚和她在一起。都干吗呢?”

“随便干点儿什么。”

“比如?”

“开车兜风啦,什么的,”罗门说,“上个星期六去那家老酒店了。就到处看看。”地板啦,床啦,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好。他激动得满手是汗,因为她坚持让他开车。他不仅不会开车,而且在他努力控制住方向盘的时候,她喜欢在他身上蹭,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边相互挑逗着,一边差点撞上树或者滑进沟里,真是刺激。

“进去了吗?”桑德勒问。

“嗯。那儿开着。”门锁着,窗户结实得像铁一样。罗门气得一拳打向玻璃,像朱妮尔伸进他牛仔裤里的手一样坚决。他们本以为那里很恐怖,蜘蛛网啦,堆满垃圾的角落啦。结果并不是。厨房在夜色下闪着光,欢迎他们爬上台面,或是钻入桌腿之间。别的房间是昏暗的,不过同样大可利用。朱妮尔一间间数着,他们在每个房间里探索着自己,从大厅一直到顶楼。

“我觉得好多年都没人进去过了。老鼠能在里面开赌场了吧。”桑德勒说。

“差不多。”没有老鼠,只有鸟。在房梁上盘旋着,窃笑着。整个地方散发着一股酒味。

“没碍着你们事吧?”

“没。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到处看看,到处玩玩,懂吧?”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不是,呃,就是——”

“罗门,咱们都是男人对吧?”

罗门看了看他的高帮鞋。黑色帆布面,上面有很酷的白圈。

“好了。别绕弯子了。直说吧。”

“好吧。嗯,她想,她想要……”罗门摩擦着膝盖。

“你不想?”

“唉,你懂的。”

“你们干什么了?”

“没什么。呃,算有吧。我们亲热什么的,然后,呃,到处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阁楼除外。要想爬上去得站在椅子上够到链子,拉下折叠梯。“得要火柴,”他对她说,“或者手电筒。”“不用,”她轻轻地说,“我喜欢黑一点。”他们进去时响起了鸟振翅和鸣叫的声音。蝙蝠吗?他想。不过那飞过的翅膀,从照亮阁楼的走廊灯光中掠过的翅膀,是黄色的。他正要说“哇,金丝雀”时,她把他拉向自己。然后他们玩起了捉迷藏,在挂满蜘蛛网的架子间狂奔。迷失了,又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找到彼此;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摔倒在地,抓住脚,抓住脖子,然后是整个人。他们公然挑战这黑暗,用他们响亮的笑声,还有或快乐或痛苦的呻吟。鸟在尖叫。箱子倒下来四分五裂。地板嘎吱作响,在他们身下裂开,刮擦过他们的赤裸,使他们的嬉戏更加尖锐,平添了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高度的严肃。